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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第八章

  第二個星期平靜地過去了。基思利用這段時間在院子和房子內外幹了一些活兒。他鋤去了菜園子裡的荊棘和野草,翻了地,撒上一些麥秸以防止野草複生和阻止風把表層的土壤吹掉,他從爬滿葡萄藤的棚架上摘獲了幾串葡萄,並修剪了藤枝。

  基思把枯死而倒下的樹木收集起來,鋸短並劈成柴火堆在後門附近。他花了兩天時間修補籬笆,然後開始清理工具間和穀倉。他身體健壯,但幹農活卻似乎特別累人。他記得,在他的少年時代,一天活幹下來,吃過晚飯後連去會朋友的力氣都快沒了。他父親就這樣整整幹了五十年,現在這位老人理所當然有資格坐在佛羅里達他住所的天井裡,觀賞他的桔子樹了。他弟弟不願為菲薄的收入而繼續幹那已有一百五十年傳統的累斷腰的農活了,他並不責怪弟弟;當然他同樣也不責怪自己或妹妹。不過,如果他家有個內德叔叔那樣的人來繼承傳統,那就好了。至少他父親不會把地賣掉,而會維持他家的這個農場。現今,大多數農民都把農場整個兒賣了;如果他們有什麼遺憾,你也不會聽到。他所認識的那些背井離鄉的人當中,沒有一個從佛羅里達或者從別的什麼地方回來。

  在工具間裡,他看見那塊舊鐵砧還放在工作臺上。鐵砧上鑄有「厄弗特」的字樣,還有一個生產日期,是一八一七年的某日。他記得這東西還是他祖父的祖父從德國帶來的,當初先裝到一艘帆船上,漂洋過海後可能又經過內河小船的多次轉載,最後用馬車運抵這裡的新世界。一塊二百磅重的鋼鐵,被拖著走了半個地球的路程,才到達這片居住著充滿敵意的印第安人和各種奇花異獸的處女地。可以肯定,他的祖先對於離開自己的家園,離開文明安定的環境來到一個寂寞的、無情的地方曾經做過反思,但他們還是留下來了,創建了這裡的文明。然而,原先印第安人和沼澤地的疾病未能做到的事,現在卻讓文明本身做到了:這個農場以及其他農場都被離棄了。

  他幹著活兒,意識到劈過冬的柴火是一種責任,儘管他完全可以明智一點,放棄這些柴火離去。但此刻,他對於照管父母的農場、祖先的遺產感覺良好。他的肌肉雖然酸疼,卻給他一種舒服的感覺;他身體健壯,皮膚曬得黑油油的,體力上的勞累使他不再想都市中的各種煩惱,也不再想性愛之事。唔,他確實想過性愛,但儘量不去想。

  他已經接上了屋內的電話,並電告他的父母、弟弟和妹妹他己回家來了。在華盛頓時,不僅他的電話號碼沒有登記,而且連電話局都不知道他的姓名。如今回到斯潘塞城,他決定把他的電話號碼和姓名登記在電話號碼簿上。但到目前為止他還未接到任何電話,這倒也好。

  他的郵件都是從華盛頓轉寄過來的,但沒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只有最後幾張賬單。他已經在城裡的老農商銀行開了個支票戶頭,現在可以付款了。聯合包裹服務社已經運來了他的零碎物品,箱子都放在地下室裡,還沒打開。

  他想,一種複雜的生活竟這麼快就終止了,這倒是很有趣的。不再有傳真和直通電報,不再有汽車電話、辦公室和秘書,桌子上不再有飛機票,不再有粉紅色的留言條、每月一次的情況報告會,不再向白宮做簡短的彙報,不再閱讀各種公報,也不再破譯各種密碼——除了生活的密碼。

  事實上,儘管他最後向國家安全委員會報告了他的去向,但至今尚未收到他們的官方來信,甚至沒有收到他在華盛頓的朋友們和同事們的來信。這就使他更強烈地感到他過去的生活是毫無意義的,猶如一場體育比賽,是為參賽的運動員而舉行的,而不是為昔日的明星。

  他一邊幹活,一邊回想在國防部和國家安全委員會工作的那些年月。他想,斯潘塞城和這個國家的其他地方一樣,紀念碑林立,紀念那些服役並戰死的男女將士。阿靈頓有一個無名將士紀念碑,代表了所有的無名烈士。另外,國家還為武裝部隊定期舉行閱兵式,並規定了他們的特別節日。但是,對於那些犧牲的、致殘的和退伍的從事過秘密戰爭的老兵,只有在少數幾幢非公共建築的大廳或花園裡才有一些默默無聞的紀念物。基思想,該是在華盛頓草地廣場樹立一個紀念碑,向那些冷戰戰士致敬的時候了;他們在服役中心力交瘁;他們的婚姻猶如地獄;他們在官僚機構的更迭中受到不公正的對待;他們在肉體上、思想上,甚或在精神上犧牲了。他無法確定這個紀念碑的性質,但有時他想像草地廣場中間有一個大洞,有幾分像旋渦,裡面日夜不停地冒出霧氣來。如果碑上有碑文的話,那麼應該是:紀念冷戰戰士,1945-1989?感謝你們。

  但他想,這場戰爭不是轟轟烈烈地結束了,而是抽抽搭搭地結束了,從戰爭到和平的過渡多半是平靜的、無聲無息的。冷戰戰士無法抱成一團,他們也沒有一種勝利感。當他們的部隊被遣散,他們的艦船遭到退役,他們的轟炸機群被停放到沙漠中去,也並沒有盛大的場面和隆重的儀式,他們只有悄悄地消失,得到的只是一份退役證明和通過郵局匯來的養老金支票。基思心想,華盛頓甚至沒有人對你說聲謝謝,任何別的地方也沒有。

  然而,他並沒有怨恨;事實上,他很高興在有生之年能看到這些事情發生。可是他想,政府和人民本該更好地重視這些事,不過,他理解自己的國家,理解美國人民對待戰爭和歷史的心理傾向;他們通常把戰爭看做是發生在別處和別人身上的事,因而,說好聽一點,是件討厭的事。看來他們應該回到正常的心態上來。

  該劈柴去了,他修剪了農舍周圍的老橡樹,把剪下的樹枝放在一輛手推車上,推到鋸台邊,他把樹枝鋸短,劈開,然後堆放起來。

  貝蒂姨媽來過了,還有一些遠房親戚也來過了,南面的鄰居馬勒農場的夫婦倆與路對面那個農場的馬丁·詹金斯和他太太蘇也來看望過他。每人都帶來一點吃的東西,每人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每人都問一些同樣的問題——「那麼,你打算住一陣子?還在想大城市嗎?去過市區了嗎?遇到什麼人嗎?」等等。但沒有一個開口問藏在心裡的問題,那就是:「你是不是瘋了?」

  基思取出一罐冰啤酒,坐在門廊上休息片刻。他注視著前方靜靜的農場道路,觀看田裡的莊稼和樹木隨風搖動,蝴蝶在飛舞,野蜂嗡嗡地叫著,鳥兒婉轉歡唱。過了一會兒,一輛藍白相間的警方巡邏車開過。他估計,警車一天要路過這兒一兩次,也許更多些。他想,如果哪天安妮奇跡般地駕車而來,那一定會造成麻煩。他想通過她姐姐傳個信兒給她,卻又覺得那樣做不明智,而且他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嗨,我回來了,你丈夫在監視我,別來這兒。

  顯而易見,她丈夫也在監視她。但是,她八成沒有來這兒的意圖,那幹嗎要擔心呢?要發生的事總歸會發生。這麼多年來,他的工作就是操縱某些活動,然後為他採取的步驟憂心忡忡,再後來試圖發現他的操縱是否奏效,最後,如果事情搞砸了,他還要進行補救以減少損失等等。「保持警惕,時時提防,做好準備。」聽上去像金玉良言。然而,他卻耐不住了。

  第二天上午,基思駕車去托萊多,在那兒把他的薩伯車換成了一輛雪佛蘭汽車。這輛汽車是暗綠色的。他在這兒見過的雪佛蘭車有一半是這種顏色,因而他的車就不再顯眼了。車行老闆給他的車裝上了一塊俄亥俄州的牌照,於是他把原來的華盛頓牌照放在駕駛座底下。他得把它寄回原處,那地方並不是機動車管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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