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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基思開著車,眼前閃過了活動住房、鋁板棚屋,以及各種廢棄的車輛。鄉村的景色還是壯麗的,大片的莊稼和休耕地一直通向天邊,那兒一排排的古樹依然充當著舊田界,清澈、閃光的河溪在垂柳的掩映下蜿蜒流淌,穿過一座座木橋。

  這片土地原是史前時期的海底,後來海水退了才變成陸地。早年基思的祖先抵達時,這片如今的俄亥俄州西北部還是一片沼澤和森林。在較短的時間裡,人們僅僅靠手工工具和耕牛就抽幹了沼澤,砍伐了樹木,蓋起了房屋,修起了田壟,種上了糧食和蔬菜。成就是驚人的:地裡冒出了難以置信的好收成,仿佛這塊土地已經等待了一千萬年,為的是長出黑麥、胡蘿蔔、捲心菜,以及這首批拓荒者種下的任何農作物。

  南北戰爭以後,農民掙錢都靠種小麥,後來種玉米,比先前省力,產量又比先前高。如今,基思看到越來越多的大豆——一種神奇的豆子,為正在爆炸的世界人口提供豐富的蛋白質。

  斯潘塞縣,不管喜不喜歡,現在已和全世界聯繫在一起了,它的前途懸而未決。基思的腦中出現了兩幅圖畫:一幅是田園牧歌式生活的複生,那是由於城市及其郊區的居民在尋求一種更安全、更平和的生活方式;另一幅是比一個超大型種植場好不了多少的斯潘塞縣,歸在外投資者所有,由他們經營,種植目前能賺錢的農作物。基思能夠想見田地和農場的樹木和灌木籬被拔去,為大型收割機讓路的情景。他思索著這一切,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或許整個國家已經失去了平衡;如果你上錯了火車,那麼下面沒有一個站台是你要下車的地方。

  基思把車停在公路邊的緊急停車道上,下了車。

  公墓坐落在面積約一英畝的小山丘上,掩映在榆樹叢中,四周是大片的玉米地。離它五十碼左右就是聖詹姆斯教堂——他小時候常去做禮拜的那幢白牆建築物;教堂的左邊是小小的牧師寓所,當年威爾克斯牧師夫婦倆就住在那裡,現在也許還住著吧。

  基思走進公墓,漫步在低矮的墓碑中間;許多墓碑經過多年的日曬雨淋已經損壞,並且長滿了苔蘚。

  他找到了祖父母和外祖父母的墳墓,找到了曾祖父母、父輩親人以及其他親人的墳墓。這些墓葬是按一種有趣的年代順序排列的,要弄清楚還得費點心思:最早的墓在土崗的最高處,後來的墓一圈圈低下來,一直到玉米地的邊緣。最早的蘭德裡家族的墳墓建於一八四九年,而最早的霍夫曼家族——他的德國祖先——的墳墓建於一八四一年。在早年戰爭中陣亡的先人的墓不太多,因為那時候軍人的遺體並不運回家鄉,然而,在朝鮮戰場和越南戰場上的陣亡將士都安眠在家鄉的土地。基思找到他叔叔的墳墓,在旁邊站了片刻,然後又走向在越戰中陣亡將士的墳頭。一共十個。對一個小縣的小公墓來說,這算是一個大數目了。這十名軍人基思過去都認識,有的是泛泛之交,有的十分熟識,每個名字都讓他清楚地記起一張臉。站在這兒,面對這些長眠地下的老同學,按理該有一種倖存者的負罪感,但在觀看華盛頓越戰陣亡將士紀念牆時並沒有這種感覺,此刻也沒有。他想,他感受到的只是一種未經發洩的、對製造無謂犧牲的憤怒。從他個人來說,他有個想法,這個想法最近幾個星期來常常縈繞在腦際,那就是:儘管他功成名就,但如果那場戰爭不發生,他的生活一定會更好些。

  他走到山腳與玉米地交界處的墓群中間,在一棵柳樹下坐了下來,嘴裡嚼著一片草葉,太陽當頭高照,地面經過了一場暴風雨之後,現在依然潮濕陰涼。蒼鷹在附近的天空中盤旋,燕子在教堂的尖塔上飛進飛出。一種安逸感油然而生,這是許多年來他從未感受過的;家鄉那種安寧和遠離塵囂的生活已經在他心中紮了根。他躺下來,透過榆樹葉子凝視著灰色的天空。「對。假如我不去打仗,我和安妮早就成婚了……誰說得准呢?」這個長眠著歷代先人的墓地,在他看來,是返家旅程的好起點。

  他驅車來到小城的北面,找到了威廉斯街與縣公路的接口處。他停下車來,猶豫了一會兒,才把車拐上這條靠近城郊的威廉斯街。

  街上那些莊嚴的維多利亞式房屋有些看上去整修過,有些卻破敗不堪。他孩提時對這片城區總是感到好奇:那些小地塊上矗立著一幢幢大房子,當然他現在知道那些地塊根本不小;高大的樹木枝葉繁茂,在夏季形成了一條暗綠色的通道;人們住得這麼近,竟能看得見對面房子的內部;每家每戶的私家車道上都停著兩輛豪華汽車。當年使他感到印象深刻、有趣或神秘的東西,現在當然不再給他以這種感受了。童年的好奇和天真,現在回想起來幾乎令人覺得尷尬;然而,如果一個人沒有見過世面,開過眼界,又怎會有成人的老練呢?

  如他所料,在這個夏天的午後,街上靜悄悄的。幾個孩子騎著自行車經過:一位婦女推著嬰兒車;一輛送貨車停在路上,司機正在跟一個女人在她家門口閒聊。這條街上的房子都有很大的門廊,這是一種獨特的美國現象;這種現象是他在國外走南闖北時發現的,但在美國本土,房屋已不再流行建成這種式樣了。在有些房子的門廊裡,小孩在玩耍,老人們坐在搖椅上輕輕地晃動。他對安妮居住在這條街上感到高興。

  當他靠近她的房子時,奇怪的現象發生了:他的心怦怦直跳,口裡發幹。房子在他右邊,他卻不知不覺開過了頭,於是他停下來。他注意到一輛破舊的客貨兩用車停在她家的車道上,有一個年紀稍大的男人正把一個梯子扛到後房去。她就在那兒,他只瞥了她一眼,她就與那個老頭轉身消失在房子的後面。儘管只有一兩秒鐘,相距五十碼遠,但他覺得毫無疑問就是她。他如此迅速地認出她的面貌、她的步履、她的舉止,這一點著實使他自己吃驚。

  他把車倒了回來,打開車門,又停了下來。他怎麼能就這樣突然出現在她家門口?但為什麼不能呢,直接找她有什麼錯,給她打電話或寫封短信並不是他原先所設想的。他想,重要的應該是去按她的門鈴,說聲「你好,安妮」,然後讓該發生的事發生,自然地、沒有準備地發生。

  然而,如果她身邊有人怎麼辦?如果她的孩子或者丈夫在家怎麼辦?這些年來,他曾經過電影似地一遍又一遍地想像相會的情景,為什麼壓根兒沒有想到這種可能性呢?很顯然,想像中相會的那一刻是如此地真切,以至於他排除了任何可能破壞它的因素。

  他關上車門,駕車離去。他朝農場的方向開去,風馳電掣,但他的思緒跑得比汽車還快。你怎麼了,蘭德裡?悠著點,老夥計。

  他深深吸了口氣,把車速放慢到規定的最高限速,讓當地的警察抓辮子沒有好處。這使他想到了安妮的丈夫。他想,如果她沒有結婚,他肯定會有勇氣停車向安妮問聲好。但不能那樣做,那樣會連累一個結過婚的女人,在這兒不行。在斯潘塞城,你不能像在大城市那樣,下班後邀請女人去吃飯或去酒吧。

  或許他該給她姐姐寫封短信,或許他該直接給她打電話。也許一個在東柏林懂得如何對付激戰和格鬥的男人,卻不懂得如何給一個自己愛過的女人打電話。「當然要打。」再過幾個星期,等我安頓下來之後再打,記著這事。

  他回到農舍,在門廊下度過了整個下午,一面喝著啤酒,一面觀看過往的每一輛汽車。

  鮑勃·阿爾斯給警長的汽車加滿了油,自助加油站對克利夫·巴克斯特並不意味著要自己動手加油,他倆聊了一會兒。阿爾斯說:「喂,警長,今天早上這兒來過一個有趣的傢伙。」

  「你們這兒有牛肉幹嗎?」

  「有,有。請隨便拿吧。」

  克利夫·巴克斯特走進方便小商店,用手碰了碰帽檐向櫃檯後面的阿爾斯太太致意。她看著他拿了些牛肉幹、花生奶油餅乾、鹽果仁和幾塊好時牌巧克力,她算了一下,大概一共值十二美元。

  他又從冰櫃裡取出一瓶桔子汁,從容地走到收銀機前,把所有的東西往櫃檯上一放。「這些東西多少錢,瑪麗?」

  「大概兩塊錢夠了。」她每次對他都是這樣說的。

  在她為他裝袋時,他把幾張一美元的單票丟到櫃檯上。

  鮑勃·阿爾斯帶著一張市政府的公費記帳單進來,克利夫沒看上面的汽油總量就草草簽了名。

  阿爾斯說道:「謝謝光顧,警長。」

  瑪麗對這種事不太明白。她想,男人們做每一筆生意都像在拉關係,帶上一點欺騙,鮑勃對全城的人都多收加油費,而克利夫·巴克斯特吃得腦滿腸肥卻幾乎不花錢。

  克利夫拎起他的購物袋,鮑勃·阿爾斯跟他一起走出去。「我剛才說,那個傢伙來這兒,開著一輛外國車,華盛頓的牌照,還有——」

  「看上去可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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