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尼爾森·德米勒 > 小城風雲 | 上頁 下頁


  他用吐司抹淨盤中的蛋黃,說道:「你打電話叫老威利來補天花板。」

  「是。」

  他坐回椅子上,望著她。「你知道,我累死累活地掙錢,讓你過上這個小城大多數人都過不上的好日子。現在你要我幹什麼?退休?在這幢房子裡晃來晃去?節衣縮食?整天幫你幹家務活兒?」

  「不。」

  「我為這個小城盡心盡力,忙得腳不點地,你卻以為我在外頭跟滿城的女人鬼混。」

  她對他的說教已經熟悉了,聽到該點頭的地方點點頭,覺得該搖頭時則搖搖頭。

  克利夫站起來,系上手槍帶,繞過桌子走了過來,他摟著她的肩膀擁抱她,她疼得直皺眉。他吻了吻她的頭說:「我們把今天的事忘了吧,你再略微清掃一下,然後給威利打電話。我六點鐘左右到家,今晚我想吃牛排。看看冰箱裡還有沒有啤酒,給狗餵食。」他又補充道,「把我的警服洗了。」

  他走到後門,出去的時候又說:「還有,別再在我工作時打電話給我,除非有人要死了。」他說完就走了。

  安妮毫無目標地凝視著廚房外面。她想,如果讓他把手槍拔出槍套的話,或許她已經一槍把他的頭打爛了,或許沒有,或許他反把她打死了,這倒也好。很可能他會因此被絞死的。

  她唯一能肯定的是,克利夫不會忘記任何事情,也不會饒恕任何事情。她這次真的把他嚇得尿了褲子,她將付出沉重的代價。不過,這同她以往的處境也不會有多大差別。

  她站在那兒,吃驚地發覺兩腿發軟,還有一種反胃的感覺。她走到水槽邊,打開窗子。太陽冉冉升起,幾朵烏雲向東邊飄去,鳥兒在園中歌唱。那幾條饑餓的狗為了引起她的注意,發出一陣短促的、有禮貌的叫聲。

  她想,生活可以變得可愛。不,她對自己說,生活本來就是可愛的,生活是美好的。克利夫·巴克斯特不能使太陽停止升起,或者使鳥兒停止歌唱。他並沒有控制她的思想或精神,他也控制不了。她恨他把她拖到這步田地,恨他把她逼得想殺人或自殺。

  她又想起了基思·蘭德裡。在她心目中,克利夫·巴克斯特永遠是個黑衣騎士,而基思·蘭德裡則是個白衣騎士。只要基思仍是她的一個脫離現實的理想,他白衣騎士的形象就永遠不滅。她最壞的噩夢,便是發現基思·蘭德裡本人並非是她從稀疏的短信和多年的記憶中創造出來的基思·蘭德裡。

  她意識到,那封退信以及關於克利夫的夢是一種催化劑,促使剛才的事發生,她剛才一下子爆發了。然而,她現在感覺好多了。她向自己保證,倘若基思還活著,她將想方設法,鼓起勇氣去看他,跟他聊聊,看看他身上有多少東西是她幻想出來的,有多少東西是真實的。

  第五章

  某種機器的嗡嗡聲傳入基思·蘭德裡的腦海,他睜開眼睛。一陣微風吹來,使得白色的網紗窗簾像波浪般翻動。陽光滲進了灰色的黎明。

  他能夠聞到被雨水沖洗過的土壤的氣味、鄉間的新鮮空氣,以及某處地裡苜蓿的香味。他躺了一會,眼光在房間的四周打轉,心裡卻在想事。他過去反復夢見在他的老房間裡醒來。這次真的在老房間醒來,他卻有一種怪異的感覺。

  他坐起來,伸伸懶腰,打了一個哈欠。「第二生命的第四天早晨。開始吧。」他跳下床,向過道那頭的浴室走去。

  他淋浴後穿上卡其寬鬆褲和T恤衫,查看冰箱裡的食品。全脂牛奶、白麵包、黃油、鹹肉及雞蛋。他多年沒有吃過這些東西了,卻自言自語道:「幹嗎不吃?」他為自己做了一頓豐盛的、高膽固醇的早餐。味道好極了,就像他從前吃的家鄉飯。

  他走出後門,站在家門口的石子路上。空氣涼爽而濕潤,田野上籠罩著一層霧氣,他在場院中轉了一圈,看到他家的穀倉年久失修,當他仔細查看這個原先相當殷實的農場時,發現了過去一代人生活方式的殘跡:劈柴墩上生銹的斧子、倒塌的玉米棒倉庫、傾斜的儲糧塔、毀壞的泉上小屋和雞舍、破缺的圍場籬笆和豬欄、堆滿各種舊工具的工具間——所有這些都還在,沒有被人們重新利用、收集,成了多餘的東西,增添了鄉村的衰敗。

  他看到菜園子裡長滿了野草,葡萄棚上爬滿了野藤。他發現這所房子本身也需要粉刷。

  他歸來時懷有的思鄉情緒與眼前的現實發生了矛盾。他少年時代的家庭農場現在不再是風景如畫了,他過去串門認識的那些經營農場的家庭也越來越少了。

  那些年輕人同他的弟妹一樣,去城裡找工作;年長的人去南方的越來越多,以躲避嚴酷的冬天,他自己的父母就是這樣。周圍有不少地都賣給或租給了大型的農業公司,剩下的家庭農場處境艱難,艱難的程度不亞於他未成年的那個時期。現在和那時的區別不在於經濟狀況,而在於農民身處逆境卻堅持不離開家園的頑強意志。在歸途中他曾經想過務農,如今人到了這裡,他卻要三思而行了。

  他不覺站在了農舍前,凝視著門廊,想起了那些個夏夜、搖椅、秋千、檸檬水、收音機、家庭及朋友。他突然產生了一種衝動,想打電話給他的父母和弟弟妹妹,說他已經回來,並建議一家人在這個農場團聚。不過他又想,應該再等一段時間,等到他思想上安定下來,進一步弄清自己的情緒和動機之後再說。

  基思走進他的汽車,開上了塵土飛揚的農場道路。

  蘭德裡農場的四百英畝土地已經租給了路那頭的馬勒家,他的父母每年春天可以收到一筆用支票支付的租金。據他的父親說,蘭德裡農場的大部分土地原先種的都是玉米,但馬勒家撥出了一百英畝來種大豆,為附近一家日本公司開的加工廠提供原料。基思知道,加工廠雇用了許多工人,並購買大量的大豆。然而,恐外症正在斯潘塞縣流行,基思確信日本人同每年夏天來此的墨西哥移民一樣不受歡迎。這個處在美國腹地深處的農業縣,竟然會被日本人和墨西哥人發現,最近又被印度人和巴基斯坦人相中,他們中還有不少人在縣醫院擔任醫師;基思認為這種事有點奇怪,也許還是個不祥的預兆。

  當地人對此感到不快,但基思心想,他們不能怪別人,只能怪他們自己。這個縣的人口在下降,最優秀、最聰明的人都走了;他在回鄉時也見過許多留下來的年輕人,他們看上去渾渾噩噩,沒有人生追求,不願意幹農活,卻又不適合當技術工人。

  基思驅車在鄉間穿行。道路修得很好,但並不寬闊,由於這裡地勢平坦,當年的勘測員認為幾乎沒有什麼自然特徵會妨礙施工,因此差不多所有的路都聯在一個貫穿東西南北的完整網絡裡。從高空俯瞰,西北面的一些縣看上去就像一張方格紙,渾濁的莫米河仿佛是一條褐色的曲線,從西南蜿蜒流進伊利湖一泓藍色的湖水裡。

  基思駕車在這個縣裡縱橫奔波,直到中午時分。他留意到一些離棄的農舍,裡面曾經住著他所認識的人;還看到生銹的鐵軌、幾個人口驟減的村莊、一個廢棄的家具店、幾所關閉的鄉村學校和「農人協進會」。這一切都給人一種空虛感。

  公路兩旁豎著許多歷史標誌。基思記得,斯潘塞縣曾經是「法英七年戰爭」時期一些戰役的戰場;那些戰役發生在美國獨立戰爭之前,發生在他的祖先來這裡定居之前。一小隊遠離家鄉的英國人和法國人,穿過原始森林和沼澤,在印第安人的包圍下互相殘殺。他過去每次想到這事總是感到不可思議,的確,從他一個學生的眼光來看,那些戰爭愚蠢透頂,但那時他還沒去過越南。

  英國人奪得了這塊土地,後來的美國獨立戰爭幾乎沒有觸及這些英國來的居民,不斷增長的人口終於在一八三八年形成了這個斯潘塞縣。一八四六年的墨西哥戰爭奪去了這裡不少民兵的生命,其中多數都在墨西哥死於疾病;南北戰爭又使近十分之一的年輕人喪命,這個縣後來恢復了元氣,人丁興旺,繁榮富足,於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後達到了頂峰。然而,在那次大戰與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隨著戰爭留下的急劇變化的後遺症,它開始走下坡路了,出現了蕭條和衰敗。這在他年輕的時候還看不出來,但如今他覺得明顯了,他又在想他是否要在這裡定居,或者他回來只是為了了結一些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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