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公案 > 四漆屏 | 上頁 下頁
二四


  潘師爺驚奇得一時愣住了,慢慢才說道,「這,我倒不知道,可是非常有可能。讓我想想,這冷德是已故富紳的一房遠親,故也常到滕夫人姐姐的莊子裡去。對了,在那兒當然會碰到滕夫人。可惜他死得太早了,他是一個很有才華的人,會作詩,又畫得一手很好的花鳥。他特別擅長畫蓮花,千姿百態,卻都有一種特別的格調。」

  狄公覺得潘有德這些話根本不能解決他的問題,現在他已經知道了那對情人幽會的地方,但最要害的問題,即捲入其中的神秘第三者是誰,他卻沒有取得進展。聽那老鴇的描述,很像是指潘有德:個兒高而瘦、身上有官氣、瘸腿……

  他決定最後再試一下。他身體向潘師爺靠了靠,低聲說道:「潘先生,昨天你給我介紹了許多本城的名勝古跡,這些地方白天當然是使人很感興趣的。可是,天黑之後,可以這麼說,一個孤獨的旅行者的思想很自然地就會轉向另一個方面……這兒你可知道哪些地方會有叫人滿意的女人……」

  潘師爺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對尋花問柳的勾當一向不感興趣,也絕少關心,故無法作出令你滿意的回答。」

  僵了一會,潘有德的情緒稍稍平靜了下來,心想,不管怎麼說,這個下流的傢伙畢竟還是刺史大人介紹來的。於是,他強笑著緩和地說道:「你知道我也沒有空閒,我結婚很早,一妻一妾,八男四女,故我……」

  狄公聽後,十分沮喪。潘有德的誠實規矩給他印象很深,看來他不會是跟蹤去妓館窺伺的人。那麼,這個神秘的人又是誰呢?看來情況更複雜。他忽然想到,也許從滕夫人的詩作中能夠找出一點什麼線索。他將茶一飲而盡,緩和了臉上的僵色,說道:「我是一個世俗的商賈,不敢說懂得什麼文學,但我一直十分欣賞滕縣令的詩,只可惜我從未見過滕夫人的詩集,你能告訴我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一本?」

  潘師爺答道:「這個可有點難辦。滕夫人是一個性情孤寂、謹慎虛心的人。滕老爺告訴我說,他常勸夫人將她的詩也刻印集子,但夫人總是堅決地拒絕,這樣,老爺也不好意思再去勉強了。」

  「這卻是可惜了!」狄公說。「我真想讀讀她的大作,這樣,當我去向滕縣令表示我對他夫人的哀悼時,也好就她的詩文講幾句讚賞的話。」

  潘師爺忽然想到說:「這我倒也許能幫你一點忙。幾天前滕夫人曾交給我一部她的詩作的抄本,是她本人謄寫的。她請我幫她查核一下她的詩裡有關牟平名勝古跡的描繪有沒有什麼錯誤的地方。我正要將這部手稿交還給老爺收起保存。如果你很想看看,現在不妨就拿去翻翻。」

  「好極了!」狄公叫道。「我就坐在那邊窗戶旁翻閱翻閱,你在這裡繼續忙你的公務吧!」

  潘師爺打開抽屜,拿出一本用藍絹封面裝訂整齊的冊子,狄公接過便向那窗前椅子上坐下。

  他首先將詩冊很快地翻了一遍,發現上面那娟秀工整的筆跡和他在那幽會的床壁上所看見的那首詩的後兩句的筆跡幾乎一樣,只有細微的一點差別。這點細微的差別當然可以理解的,抄本是在安靜的書房中仔細謄寫的,而那兩句詩則是在秘密幽會的過程中隨手寫下的。

  接著他開始從頭一首一首讀起來,很快他就被吸引住了。他從狹隘的儒家觀點出發非常欣賞這本詩集,其倫理綱常關乎世道人心,諷諭比興切合詩旨三昧,溫柔敦厚,怨而不怒,且鍛字煉句、音韻聲律上也有很高的造詣。狄公早年也曾寫過一首勸農的長詩,他一向對那種摛紅拈翠,專門描寫男女間恩恩怨怨個人的喜怒哀樂詩不感興趣,對那種歎老嗟卑,無病呻吟的詩更是頭痛。然而他不得不承認滕夫人的抒情詩寫得好,她的詩孕蘊著熾熱的感情,閃發著新穎奇妙的想像力,有氣象,有意境,自然而然攫住了讀者的心,激發起人一種略微感傷的愛慕之情。狄公記起有好些名句、警策在滕侃的詩集中也出現過,這清楚地表明他們夫婦在文學創作上的合作是非常密切的。

  狄公把詩冊放在腿上,慢慢捋著鬍子,坐在那裡呆呆出神。潘師爺驚奇地看了他一眼,他也不曾察覺。

  他想。一個溫雅潤淑、感情敏覺而又才華出眾的女子幸福地嫁給了一個和她志同道合的丈夫,怎麼會對丈夫不忠呢?她將自己深厚、熾熱的感情如此真實坦白地記錄在她的詩歌中,她竟會墮落到去妓館幹那種幽會的下賤勾當。突然狄公想起了那筆跡上的細微差別來,會不會那個去幽會冷德的女人不是滕夫人而是她寡居的姐姐。那個年輕的寡婦也可能戴上滕夫人的耳環及手鐲,因為姐妹間互借首飾的事是經常有的。冷德又是她的遠房親戚,她比滕夫人有更多的機會與冷德接觸。再者,滕夫人不是還有兩個妹妹嗎?於是他問潘有德:「你知道滕夫人有兩個妹妹也住在北門外的莊子裡嗎?」

  潘有德答道:「就我所知,那裡只住著她的一個姐姐,就是那個富紳的遺孀。」

  狄公將詩冊還給了他,口中連聲稱讚:「好詩,好詩,閨閣風雅,令人肅然起敬。」現在他確信那個年輕的寡婦就是冷德的情婦,她筆跡當然會和滕夫人的十分相似。因為她們在家做姑娘時就跟隨一個坐館先生讀書習字的。很可能她打算孝期一過就和冷德結婚。他們的幽會現在已不是他要關心的事情,而那個低級趣味地監視這一對情人的神秘人物,看來也沒有必要再去找尋了。事實證明,他弄錯了。他歎了口氣站了起來,要潘師爺轉告滕侃:他要求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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