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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狄公意欲插話,但不等他開言,倪琦又說道:「小民知道老爺要言講什麼。老爺會問:『既如此,你為何不將她告到有司衙門,鞫審問罪?』但那樣一來,家父的隱私,倪門的醜事必將公諸公堂。俗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傷風敗俗之穢聞一經傳出,便會不翼而飛,不消一天半日,這全城父老百姓,遊民閑漢,一乞丐偷兒,三姑六婆便會家喻戶曉,人人皆知。家父一生叱吒風雲,波瀾壯闊,仙逝後卻名譽掃地,惹人恥笑,九泉之下何得安寧?身為人子,小民我又於心何忍?」

  說到此處,倪琦雙手掩面,痛不可言。

  狄公冷冷道:「只怕此事非要弄到公案之上不可,真是憾事一件!你繼娘已在縣衙將你告下,言稱口頭遺言不足為信,要求將一半家產平分於她母子。」

  倪琦又氣又惱,忘了謙稱自己,叫道:「好一個忘恩負義,綿裡藏針的賤人,真是情不知恥!老爺,我道她是狐狸成精,這不是麼?試想,但凡常人,豈會墮落到這步田地?」說完,搖頭不迭,歎息不止。」

  狄公悠然飲茶,等倪琦鎮靜下來,乃道:「本縣無緣聞睹令尊音容笑貌,已引為終身遺憾。但筆鋒見氣概。筆勢顯精神,令尊筆力雄渾,筆路灑脫,素有書法巨擘之稱。本縣思想來一若能借得令尊翰墨一閱,也算了卻夙願,深慰平生。不知你對此意下如何?」

  倪琦答道:「老爺著借別物。豈有不奉獻之理?惟借閱家父手澤一事,實難從命!家父一向韜光養晦,老爺恐亦有所聞,故于垂危之際嚴命將其手稿付諸丙丁,一字不留,言稱他無一文一字值得留傳後世。家父如此虛懷若谷、實令人肅然起敬!」

  狄公又問:「令尊四海聞名,想來在此三朋四友一定不少?」

  倪琦笑道:「這陰山背後多年來除老爺之外,恐無一真正知書識禮之人。家父自然不屑與那輩村愚凡夫閒話,若是他有幸與老爺相識,一定會視為莫逆,傾心交談,其樂無窮。家父在世之時,力主勵精圖治,對澄清吏治興趣尤濃……啊……不,家父在此一心埋頭文學,讀書餘暇亦監管田莊中春耕、夏鋤、秋收、冬貯等鎖事,那梅氏所以能巴結上他,一條原因也就在她略通農桑稼穡之理……啊,這簡直扯得太遠了!」

  (稼穡:農事的總稱。春耕為稼,秋收為穡,即播種與收穫,泛指農業勞動。穡:讀『色』。)

  倪琦拍掌命添新茶。

  狄公默捋美髯,心中尋思,他的這位主人好生較狡獪,雖談鋒甚健,卻空洞無物。

  倪琦又滔滔不絕講起蘭坊的氣候來,狄公只是慢慢呷茶,似聽非聽。突然他打斷倪琦的話問道:「令尊生前作畫一向都在何處?」

  倪琦向客人掃了一眼,面露難色,一時竟答不上來。他輕撫下巴,略想了想,說道:「東城門外別院後有座小軒,位處花園後部,離迷宮人口處甚近,確是個幽靜地方,家父生前就常在那裡吟詩作畫。若是老門丁看管得嚴,恐家父當年用過的畫案仍在那裡。老爺知道,老家奴……」

  狄公站起意欲離去,但倪琦一再挽留,又閒扯一番,狄公好不容易才辭別主人而去。

  洪參軍在門丁值房中正等得心焦,見狄公終於出來,忙張羅打轎回衙。

  狄公於內衙書案後坐下,長歎一聲,對洪參軍說道。

  「倪琦這廝好生嘮叨,實在令人厭煩!」

  洪參軍急問道:「老爺此去有何收穫?」

  「若論收穫,卻是甚微。我本欲將倪壽乾手稿弄來,與陶甘於畫軸夾層中取出的遺文核對筆跡,然倪琦稱其父命他將他書稿字畫統統付之一炬,故空手而回。我又想倪壽乾在蘭坊友朋之中有人珍藏一冊兩本也未可知,不料倪琦卻言其父在此竟無一好友至交。我見倪琦這廝十分狡黠,待人外松內緊,講話雖口若懸河,卻時時留心,處處設防。但儘管如此,也並非滴水不漏,他無意中講出的一、兩句話對我們解開畫軸之謎也許大有助益。此可稱之為言多必失!洪參軍,不知你對倪宅有何印象?」

  「我在值房等候之時,與二門丁閒話許久,他二人稱其主人行為不無怪異,他雖和生父一樣偏執,卻心胸狹窄,忌能妒賢,全無他父親的豁達胸懷。倪琦乃一紈絝子弟,手無縛雞之力,卻對舞拳弄棒、角抵格鬥等尚武諸事十分豪興。家丁亦嚴經篩選,多為身強力壯之人。倪琦最喜好觀看家丁練武比試,已將中院辟為演武校場,他常一連數個時辰坐在場邊為演武家丁喝采助威,對勝者必賞。」

  狄公微微點頭,說道:「身胖體虛之人奢望體魄雄健亦是人之常情。」

  洪參軍又說道:「二門丁還說倪琦曾以重金誘惑錢牟手下最佳劍手改換門庭,效命於他。對此,錢牟雖是不樂,卻也未認真計較。倪琦乃一懦夫,卻朝思暮盼胡兵前來洗劫蘭坊,他整日熱中於厲兵秣馬,操練家丁,原因即在於此。他甚至越界聘得番胡武士兩名來宅中教家丁使用胡兵弓箭,傳授胡兵擺陣之法。」

  狄公問:「倪壽乾生前對倪琦如何看待,門子可曾說及?」

  「據說倪壽乾對兒子好生嚴厲,倪琦十分懼他,就是在他去世以後,仍心有餘悸。甚至一見到舊有奴婢便聯想到嚴父,故索性將他們—一辭退,半個不留。倪壽乾終前所留遺言,倪琦也句句從命,身體力行。倪壽乾囑咐東城外那片田莊須保持原樣,不得更動,倪琦自父親死後確從未到那裡去過。門丁說,倪琦對東郊可謂談虎色變!」

  狄公捋須,說道:「不日我欲去那迷宮親眼一瞧。洪參軍,你可去將倪夫人母子現居何處打探明白,邀她二人前來見我,倪夫人身邊藏有亡夫手跡亦未可知。再者,倪琦稱其父在蘭坊並無良朋好友,此話是真是假,見了倪夫人一問便知。說及潘縣令一案,錢牟的那名奸黨至今仍神出鬼沒,逍遙法外,我不能就此罷手。我已命喬泰將錢宅眾門丁一細查細問,命方緝捕詳審牢中另一名策士,又尋思是否要遣馬榮到群氓出沒的去處暗中察訪。若果是那狗頭軍師壞了潘縣令性命,定有同黨與之狼狽為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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