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公案 > 紅閣子 | 上頁 下頁


  狄公憤憤啐道:「可悲!大事末節顛倒,李璉也枉讀詩書,竟還是個舉人。」

  馮岱年道:「狄老爺莫為古人傷歎,也有這等不爭氣的。來,休要減了我們興致。」說罷一拍手,屏風後轉出三個年輕貌美的歌舞妓,濃妝豔抹,上前來為眾賓客斟酒。於是一個持鼓,一個操琴,分立兩頭。中間一個叫銀仙的自撥弦子,輕囀歌喉,吐出一段妙曲:

  東風軟如絲,
  柔條上春時。
  畫眉趁素手,
  心憂花開遲。
  胭脂終嫌薄,
  頻頻束腰身。
  鎮日坐照鏡,
  煩亂為相思。

  座間一陣喝采,又添酒興。

  銀仙嫋嫋退下。馮岱年贊曰:「狄老爺,這位銀仙便是秋月的徒兒,色藝可見一斑。」

  銀仙妖妖調調走到賈玉波面前,拈起酒壺,恭敬斟了一滿盅:「恭喜賈相公,即要做馮老爺乘龍佐婿。玉環小姐可真有福氣哩。」

  賈玉波笑道:「就憑銀仙小姐适才一段心思妙曲,還怕沒彭郎來湊好姻緣。」

  銀仙抬眼望著賈玉波,見他身段風流,姿儀俊美,不覺呆了,兩頰飛紅。溫文元嬉笑湊上:「彭郎不來,還有溫郎哩。」說著便動手去摟銀仙。銀仙躲過,啐一口香涎,佯嗔道:「好個溫郎,怕是瘟豬瘟狗哩。」賈玉波大笑:「行年將晚暮,佳人懷異心。——恐是古人正唱著了。」

  馮岱年也笑:「不瞞狄老爺,過幾日賈玉波便與小女玉環訂婚了,大媒便是這位陶先生。」

  狄公忙舉杯致賀,正要發言,見秋月頎長的倩影出現在酒廳門口。眉目生青,一臉怒氣。

  秋月身穿滿月一天星杭綢百襇羅裙,銀光閃閃。滿頭烏雲高高螺旋盤起,一支金雀釵貫穿其間,金雀釵頭嵌鑲一粒大紅寶石。兩片白玉雕出般的耳朵各垂下一葉翡翠明璫。後鬟間插一鳳凰展翅玉搔頭。——行步來搖曳閃光,嫣然動人,真是花妖轉世,壓了滿苑眾芳。

  (襇:讀『簡』,衣裙上的褶子。璫:讀『鐺』,玉制的耳飾。)

  一座見了,發聲長籲,頓時鴉雀無聲。馮岱年忙上前正欲表示歡迎,只聽得秋月厲聲問道:「羅大人何在?」

  馮岱年陪笑道;「羅大人星夜回金華去了,授印由浦陽縣令狄大人躬持酒宴。正虛席恭候秋月小姐鳳駕哩。」說罷請秋月在狄公左首就座。

  秋月也不謙讓,怒生生一屁股坐下:「銀仙侍酒!」

  銀仙不敢怠慢,趕緊上前與秋月滿滿斟了一盅。秋月接過,仰脖吞了。命再斟,銀仙又斟滿一盅遞上。又咕咚一口飲了。秋月拈過酒盅正還催酒,忽見鄰座坐著狄公,好象認得。

  「原來就是閣下?狄大人,我們早已在紅閣子相識了。哈哈。」

  馮岱年暗吃一驚:「秋月小姐在紅閣子幾時見過狄老爺?你……你果真去了紅閣子。」

  秋月並不理會馮岱年,只逼問狄公:「狄大人既受羅大人囑託,不知羅大人臨行前可有什麼話兒要你轉告我?」

  「沒有。羅縣今只囑我來白鶴樓赴宴,並未言及秋月小姐事。」狄公不知怎麼竟也不敢高聲。

  秋月圓睜杏限,怒道:「言而無信,一時竟杳如白鶴。這白鶴樓裡原是一局移花接木騙術。」一對美麗的眼睛放射出犀利的凶光。

  馮岱年不敢仰視,轉身與陶德咕嚕。

  狄公頓時明白:羅應元施了金蟬脫殼之計。他分明曾陷入秋月情網,但天性聰明,識途知返,雖一時信口許諾秋月贖身結緣,過後則生反悔。——秋月剛愎乖戾,終非宜家宜室之人。故爾情急生智,臨行李代桃僵,賺我來頂缸,自己則逃之夭夭。——馮岱年四人豈有不知趣的,恐這時也明白了羅應元苦心。只委屈了秋月一人,酸苦鬱結,強自吞恨。适才紅閣子露會上還沾沾自喜地以為要當官太太,獨佔寵愛哩。

  「秋月小姐,适才我聽說了李璉公子的不幸事。郎才女貌,竟也有此等結局的,令人歎息。」狄公話題轉到李璉身上。

  秋月稍稍回嗔:「李公子一往情深,忘乎所以,也是沒福之人。他對我確是用情專注,那日臨別時還特意送了我一瓶夜香露,裝在一個信封裡。說還附了一首詩,甜言蜜語的一堆。他知道我喜用各種各樣的香水鉛粉,可憐人兒不趁我意,至今還沒打開那信封看過。」

  忽然銀仙一聲叫喊,驚羞得滿臉通紅。——原來溫文元又在使促狹,酒水潑了溫文元一身。

  「你這個賤貨!」狄公嚷道,「你就這樣捉弄貴客?看你一身的酒汙,還不回去梳妝換過。」

  銀仙答應,抽身下樓去了。秋月又飲了三盅,一時粉面生春,嬌喘咻咻。搖晃著站立起:「我身子有些困倦,稍稍離席,片刻即回。」

  秋月再回上酒席時已別是一番情調。春意搖閃,容光煥發,雙眸脈脈含笑,氣態倍覺嬌豔。她坐了原位,故意捱近狄公肩下。一手搭在狄公肩頭,柔婉低語道:「狄縣令,恕奴家直言,你我兩個也是緣法相投。如今方才明白,你乃真正是人情練達的男子,遠非李公子、羅縣令輩可比。紅閣子裡初遇時我便有這種感覺。」

  狄公一時罔知所措,心中發怵。果然羅應元一盆污水潑到我頭上來了,這情狀十分尷尬。正腹中打草稿,如何委蛇應付,忽聽得溫文元拱手退席,道是與一商戶有約,先走一步。

  秋月忙立起回禮,又獻媚般敬了溫文元一盅。回頭見狄公泥塑木雕形狀,心中好笑。也不理狄公,逕自與馮岱年、陶德說起笑來。——柔媚溫馴,氣度嫻雅與先前判若兩人。

  狄公心中疑雲一團,舒展不開。不知秋月又在耍什麼花招。——這陰晴喜怒,火炭冰霜,令人不堪。難怪乎李璉會輕生,羅應元要脫逃。——正胡思亂想時,忽聽得秋月扯衣告辭,道是不勝酒力,先欲退席。又對狄公嫣然一笑。

  狄公忙不迭起身回禮。送走了秋月,如釋重負,乃覺精神健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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