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公案 > 紅閣子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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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岱年的眼光在座間遍掃一過,溫文元、賈玉波皆有意躲過,低頭不語。陶德則意味深長地看了看馮岱年,開口道:「這樂苑本是情天恨海,花柳世界,悲歡豈有一定?當事的一味癡念,迷溺其中,退步不得,也只是煩惱自尋。我們此地長大的人,早已司空見慣,持身超豁,不即不離,不偏不倚。入則盡情取樂,出則抽身自好,有何看不破的?古人早說盡了: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李公子一味清高,不知濯足,入得進去。抽不出來,憋在盆水裡淹死,都能怨誰誰?」 狄公聽了心中暗驚。這個管攝酒桶飯囊的商賈竟有如此一通透徹之論,不由折服。便問:「陶先生可是本地人氏?」 「回狄老爺問,在下祖籍嶺南,四十年前才來此地定居。先祖父買下了這裡所有酒鋪飯館,經營至今。——家父死得早,在下孩童時便知世故人事,故爾看似通達,其實孤陋,狄老爺見笑了。」 狄公微笑地點了點頭。 這時馮岱年站起大聲道:「我們入席吧。請狄老爺就上座。」 狄公遜謝入座。馮岱年坐在狄公對面。他左首是陶德,右首是溫文元。又示意賈玉波秀才在狄公右首就座。——團團一桌,正有熱意。 馮岱年朝陶德點了點頭。陶德一拍手,侍役魚貫送酒菜上桌。一時水陸八珍,佳饌紛迭,時新瓜果,點綴其間。 酒過三巡,狄公啟疑:「馮相公,我這左首座位為何兀自空著。」 馮岱年呵呵笑道。「見我這記性,竟忘了交代。狄老爺,這個座位是留給這樂苑的花魁娘娘秋月小姐的。——不知何故,至今未來就席。」 「秋月小姐?」狄公驀地一驚。 「是的,狄老爺。這秋月小姐是我們樂苑的參天搖錢樹,無底聚寶盆,人人仰慕,個個敬愛。少間來了,還望狄老爺賞識示恩。」 狄公知道這樂苑繳納州府的稅金一直占了江南道的首位,故稱富可敵國。秋月一班歌舞妓,無疑可稱是搖錢樹、聚寶盆了。 「馮相公,這金山樂苑遍地金銀,如此富綽,只不知地方靖安如何?」狄公問。 馮岱年得意道:「卑職手下有十六名幹辦,機警過人,武藝高強。平日混跡于樂苑各處,與四方來客酬,不露身份。故爾對樂苑發生的一切洞若觀火。倘有歹人尋釁滋事,隨即被捕,往往防患於未然,十提八九著。各路游食光棍,幹隔澇漢子也望而生畏,屏息守法,不敢造次。——狄老爺盡可放心。不過樂苑之外,出了易魂橋,就有破綻。強人出沒,偷盜不止,終不敢進樂苑來為非作歹。那日我們押稅金的驛車在樂苑外樹林中遇盜,我的兩名幹辦一陣廝殺,打死強盜三人,兩個落荒逃命。——可知我幹辦手段不凡。」 狄公聽得有趣,笑道:「好得早些進來樂苑裡住樂,不然遇了強人,不得消受。」 馮岱年忽問:「狄老爺匆忙裡受重托,還沒問今夜住宿何處哩。」 「我已在永樂客店裡租了房間,那紅閣子十分幽靜。」 「紅閣子?!」馮岱年吃一大驚。 席間眾位也頓露憂色,不由得面面相覷覷。 狄公道:「紅閣子氣象古雅,景色幽美,想來是十分穩妥的。」 馮岱年停了杯觴,鄭重道:「不敢瞞狄老爺,李公子正是在那紅閣子裡自殺的,恐多不祥。——卑職即命人將狄老爺轉換去官驛安頓。」 狄公心裡也稱蹊蹺,口中答道:「倘若李璉正是死於紅閣子,本縣更不想搬遷了。只不知李璉哪個房間自殺的?」 馮岱年心煩意亂,囁嚅半日,似未聽見狄公問話。還是陶德沉著,見他略一思索,答道:「回狄老爺問,李公子就死在臥房內。其時房門裡面鎖上了,他的鑰匙正插在門裡的鎖孔上。記得是羅縣令率人將門撞開的。」 狄公又問:「我見那臥房的窗戶有十幾條木柵,外人無疑是進不去的。只不知李璉如何死法?」 「他自己抹了脖子。」馮岱年這時清醒過來。「聽說李公子在外面露臺吃了晚膳,便回進臥房。他對差役道,他要整理一些文牘和書信,不許外人去打攪。過了一個時辰,差役換班來送茶,敲了半日房門不見答應。見門裡已上鎖,便轉到露臺上從窗戶窺看,才見李公子仰面躺在血泊中。」 馮岱年長長噓了一口氣,望了左右一眼又道:「我們約了羅縣令一同趕到紅閣子,羅縣令便命撞門。門撞開了,李公子早已斷氣。當即令仵作驗了,便移去太乙觀暫厝。」 「驗屍時沒見有什麼異常?」狄公急問。 「並無異常,正是自刎跡象。不過,不過,記得仵作當時說,李公子頷下有青紫瘀塊,原因不詳。——屍身移厝太乙觀後,即差驛馬去百沙山報信。李公子的父親李經緯大人致仕後即在百沙山上一別館內頤養。當時只稱沉苛纏身,行動不便。末了是李公子的叔父李棟樑前來認屍,請人抬回百沙山交割了,移桑梓祖塋安葬。」 (塋:讀『營』,墓地。) 狄公點頭頻頻,又風「不知李璉當時迷戀的女子是誰?」 一陣尷尬的沉默後,馮岱年答道:「那女子正是秋月。」 狄公長歎一聲:「我本就疑心是她,果然不錯。」 馮岱年又道:「李公子臨死時並沒留下什麼言語與秋月。我們只見他在一頁紙上畫了兩個套迭的圓圈,圓圈下面寫了『托心秋月』四字。——李公子迷戀秋月,人盡知道。羅縣令當即傳來秋月問話,秋月爽快地承認李公子正是迷上了她,已提出幾遍為她贖身,但均遭秋月拒絕。」 狄公低聲道:「本縣适才碰巧在永樂客店見過她了,一副盛氣淩人的傲態。可憐李璉死情,她竟認作是自己的風光體面,竭力吹噓哩。」 陶德道:「樂苑的妓女都有這種不近人情的怪念頭。一旦有人為之輕生,這妓女便身價百倍。死的孤老身分名位愈高,或有官秩,則愈發不得了,那女子要嚼一輩子口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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