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公案 > 湖濱案 | 上頁 下頁


  狄公命喬泰留守船上,監護杏花屍身,直到天亮。明早升堂即差人傳話慶雲遣穩婆來船上料理入殮事宜。又命洪參軍傳言韓詠南諸人,衙署暫且無事鞫問,各自回家。

  韓詠甫等七人一個個如遇赦的囚犯一樣,垂頭喪氣,狼狽下船。鑽入各自的涼轎,倉皇回府。

  狄公見七頂轎子遠了,乃與洪參軍打點轎馬、差役,吩咐直趨「楊柳塢」。院主慶雲及樂班舞姬一行跟隨官府儀仗同行。

  回到「楊柳塢」,狄公即命慶雲指點杏花房間。慶雲擎了一個燈籠前面引路,抹過庭院,轉去一幢玲瓏樓閣。

  慶雲上了樓梯,摸到鑰匙,打開杏花房門,不提防房中迎出一條漢子,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使勁擰扼,慶雲大叫有鬼,險些兒暈厥過去。狄公悟得是馬榮,忙喝住手,心中好笑。

  馬榮乃知是狄公轉來,遂松了慶雲,稟道:「我在此等候多時,並不見有人潛來。」

  狄公道:「此刻便陪院主下樓去,留心防備院中。如有生人進出,攔住盤問,不要輕易放過。」

  洪參軍摘了慶雲鑰匙納入袖中,遂點亮了房中燭盞。狄公關上房門,兩人傾箱倒筐,—一細搜。

  杏花的手跡果然不少,一式楷書,皆摹的鐘繇《宣示表》,十分工妙——杏花心細,每與人書信,俱留底稿。別人寫與她的則更多,抽屜裡單信禮一項便厚厚幾迭。細讀這些書信也無非風月場中虛套陳辭:一壁廂刻意諛稱,雜以狎昵。一壁廂虛與委蛇,敬而遠之,並無十分認真之跡。單從書信判來,與杏花有染的不亞二三十人,而韓、王、劉,蘇輩都在其中。

  狄公命洪參軍全數捆紮了,運去衙署慢慢細讀。忽然洪參軍見杏花枕套內還藏有一本簿冊,裝幀十分雅致,大紅灑金絹面,染以檀香細片。翻開一看,果然全是情書,一式金書小楷,甜甜蜜蜜,香豔綺靡,還雜以駢四儷六的詩賦句式。署款是「綠筠樓主董沐寫。」

  (駢:讀『便(宜)』,駢儷:指駢體文,多用偶句,講求對仗,故稱。)

  狄公思忖,這個「綠筠樓主」料是杏花的意中人了。不然,他的書信何以這般款樣,又如此裝飾,且仔細藏在繡枕之內,與杏花夢啼淚痕相沾連呢?

  洪參軍道;「要找到這位綠筠樓主似非難事,這一筆好字漢源城裡屈指可數,想來必是風流秀才一類人物。」

  狄公笑道:「這位樓主雖寫得一筆三館楷書,究其文字卻多不雅馴,幾近村俗。此人學問必然粗疏,好擺弄而已。」一面將簿冊納入衣袖,小心藏了。吹滅燭火,夫了房門,輕步下樓。

  樓閣外庭院清虛,亭廊瀟灑。松陰入檻,山色侵軒,夜色十分寧謐。

  慶雲、馬榮早在前院花廳等候。狄公命慶雲將杏花年貫、戶籍、賣契、批牒及平昔交往,公私酬應一併詳明出具,送來衙署,不得掛誤。又令慶雲差遣一穩婆明日一早去碼頭花艇與當方裡甲料理杏花收殮事項。慶雲哪敢違旨,又連連叩頭謝罪,生怕狄縣令一怒之下查封「楊柳塢」,斷了她日後生機。

  狄公留馬榮在「楊柳塢」中過夜,一番耳語叮囑,遂與洪參軍排儀回衙。

  ◎第五章

  翌日一早,洪參軍回到衙舍,便直趨內衙書齋。見狄公早已盥漱梳沐了,獨個坐在書案前細讀那些書信。

  狄公見洪參軍進來,笑道:「不出吾料,這綠筠樓主與杏花關係果然與別人大有親疏。我仔細閱過這些書信乃知他兩個的情分還有三個層次。一,兩人認識於半年之前,以後關係逐漸親密。二,期中情愛日高,兩下情深意篤,許多山盟海誓,魚雁頻繁。三,半月前情熱消退,出現裂痕。有些言語近乎脅逼。

  「我又揣摩了這字跡,牽絲行筆,逆入平出,都絲絲入扣,筆筆不亂,端的下過一番工力——洪亮,我們得儘早找到這個綠筠樓主。」

  「老爺,三衙楊主簿主盟『湖濱社』——這社中許多文苑名秀,他都稔熟。又每每集社賦詩著文,故這漢源城的文人秀士筆跡他都認識。老爺,何不請楊主簿來費心辨認一番,想必能探知這綠筠樓主的真面目。」

  「此言極是。」狄公贊同,「洪亮,你去請楊主簿前不妨先也看看這棋譜殘局。我細細想了一宵,終未窺破這棋譜奧賾。世傳的殘局棋譜,雖千變萬化,門戶百端,均有脈絡可按,有生路可尋。偏這棋局,雲裡霧裡,似仙人擺列,終不明白。」

  (賾:讀『責』,深奧,玄妙。)

  洪參軍知狄公少年時也曾酷嗜琴棋,此道雖不盡精熟,畢竟是個中人。他尚且看不破的,自己如何能辨解?他接過棋譜略看一眼,說道:「這棋譜並非手畫,系是印製的。看去像是古本棋譜撕下的末頁,因左下角有一個『終』字。我想既是印製的,決非孤本一冊。雖不能立判出自何種棋譜,只需請城中奕棋高手一辨,便知本末,何須老爺勞神冥思。找到那古本棋譜,必附有詳解,想來識破這棋局也並非太難。」

  兩個話猶未了,馬榮笑嘻嘻走進書齋。

  狄公道:「馬榮,看你一臉喜氣,似已探得『楊柳塢』內許多消息,快說來聽聽。」

  馬榮笑道:「老爺有所未知,我與『楊柳塢』內一個叫碧桃花的小娘子曾經認識。昨夜老爺、洪參軍離去後,我便悄悄摸到碧桃花的房間。她是一個迷人的女子,風情月意,端的惹人疼愛。兩下又許久不見……」

  狄公嗔道:「昨夜叮嚀汝的是甚言語?哪個要聽你與碧桃花兩下許多纏綿廢話。我只問杏花的事,你可打聽實了。」

  馬榮咋舌,搶紅了臉,乃又說:「原來這杏花與碧桃花十分投契。據碧桃花說,杏花約半年前自長安來的『楊柳塢』,同來的還有三個女子。說是一個牙婆拐來的,又說是自賣來的。這個也不去分辨了。杏花來這『楊柳塢』後,描寫刺鳳,歌舞吹彈,色色精絕。模樣兒又水靈靈,嬌滴滴,十分可人意兒。遂選了行首,包銀月俸一百兩。掌院的慶雲也視作為掌中珠子,平日深藏不露,輕易不侍候客人。城中多少闊綽公子、世家王孫,百計千方投其所好,一擲千金,也難買動其一片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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