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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師秘蹤(3)


  她臉上閃過鄙夷的神色,用唾水將「彼老翁」三字畫了個圈,寫道:「滿身是血,化變為人。」又寫:「雨師贈我金銀」……「雨師」、「雨師」禁不住淚如雨下,嗚嗚抽噎。

  狄公明白這登州臨海一帶,百姓多信鬼神,巫風盛行,謠祀繁多。這黃鶯兒信「雨師」,不足為怪。或是她少女夢中曾與「雨師」相會,故有此言。但她怎麼說:「雨師贈我金銀」呢?莫非「雨師」原是人裝扮的?——她不是寫過「化變為人」嗎?

  他拈起黑炭又寫:「雨師模樣如何?」

  黃鶯兒見問,兩眼閃出晶亮的光,兩片櫻唇禁不住咧開甜甜一笑,寫道:「俊。」

  狄公寫:「其身如何?」

  「高。」

  「性如何?」

  「止善。」

  她搶過狄公手中黑炭在「俊」、「高」、「止善」三個詞上分別畫了圈,然後扔掉黑炭,禁不住咯咯大笑起來。

  狄公雖還三分懵懂,約略也猜出其中大概。又從地上揀起黑炭,寫:「雨師何時來此?」

  她半嗔半喜,望著狄公問話,看了半日。忽抿嘴一笑。也用黑炭寫道:「夜雨時,——雨師隨雨而來。」

  突然她用手捂著臉面,嗚咽起來。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望著樵樓外那一片水晶晶的沼澤地呆呆出神。

  狄公又用黑炭在桌上畫了一隻鴨子,寫了個「饑」字。

  黃鶯兒會意,走去那灶頭下摸出一柄牛耳尖刀,又從灶上一個竹籃裡倒出一堆米糕和魚頭腸雜。她熟練地拈起那牛耳尖刀,開始在灶頭上切剁起來。

  狄公望著那柄尖刀愣了半晌,又見黃鶯兒把切剁好的鴨食擄進那口鐵鍋,扭著細腰向狄公微微一笑,表示歉意,便踏著搖搖晃晃的樓梯「吱嘎吱嘎」下了樓去。

  狄公這時才發現房門口甚是清潔,不像其他地方滿是塵土。汙灰、黴斑、蛛網。他頓時明白那是鐘慕期被殺害的地方——屍身曾經躺過。可惜已被張校尉手下的士兵沖洗清掃了。

  雨停了。窗外沼澤地還遊蕩著一層薄霧,遙遠處已升起了美麗的雲彩。狄公下譙樓梯,看看黃鶯兒喂鴨子。突然,他想到了什麼,便急步上前解了坐騎的韁繩,翻身上鞍,揚起長鞭狠抽了一下。那坐騎踢了踢後蹄,飛也似地馳離了樵樓,狄公回身與驚呆了的黃鶯兒揮手示別。

  狄公馳進北門.正遇上當值巡官,便命巡官帶他去「鐘記質庫」。「鐘記質庫」就在北門裡,不一晌便到了。巡官道:「老爺,鐘掌框的鋪子臨街,但他的住宅卻在後面的小巷內。」說著他指了指小巷裡一幢高大的雕磚門樓。

  狄公吩咐巡官自回北門去值巡。他踱進小巷到那雕磚門樓下望了一望,便抬手用鞭柄去黑漆大門上敲了幾下。

  一個衣冠齊整的經紀人出來開了門,問道:「貴相公,有何物典質?鋪子在巷口,我這裡正要過去,你隨我來吧。」

  「先生莫非就是林二掌櫃?下官狄仁傑特來宅上拜訪。」

  那人一驚:「原來是狄老爺,大駕責臨,恕罪,恕罪。小人林嗣昌見禮了。」

  狄公道:「下官從鐘慕期先生被害現場回來,有幾件鐘先生的遺物要交付與林先生收存。」

  林嗣昌不敢怠慢,引狄公進來到一間佈置得十分典雅的客堂,分賓主坐了。狄公見客堂正中一幅名人山水大軸,兩邊各四條泥金古篆對聯,熏香嫋嫋,鳥聲啁啾。——紫檀木八仙桌上端正擱著一個銅線編制的大鳥籠,十幾尾羽毛絢斕的小雀兒在籠內拍翅啼鳴。

  林嗣昌苦笑道:「這些雀兒都是鐘先生親自餵養。看鳥是他的癖好。」

  狄公好奇地聽了一晌雀兒的鳴唱。侍童獻上茶來,狄公端起茶盅,揭了蓋子,吹噓幾下便呷了一口,頓覺脾胃清爽,精神一新。他從衣袖中取出鐘慕期的那一迭名刺、兩柄管鑰和一張典質的票據。

  「林先生,鐘先生在譙樓遇害,屍身已運回衙門。這三件東西是他身上攜帶之物,現場揀到的,望林先生代收過了,順便問一句:鐘先生平昔出門時可攜帶大筆錢銀?」

  林嗣昌答道:「鐘先生兩年來已不理鋪中事務,故不必攜帶許多的錢銀,他外出時至多帶三、五兩銀子——這足夠他使化了。昨夜他不幸遇害,然我見這堆遺物裡並無銀子,心中不由感到溪蹺。」

  「鐘先生昨夜幾時出門的?」

  「老爺,昨天晚膳後,他說他心中不舒,想去河邊走走。這時烏雲密佈,天隱隱作雨,我勸他別去,可他不聽……」

  「鐘先生晚膳後常去河邊獨個散步?」

  「是的,老爺。鐘先生脾性孤癖,言語不多。兩年前,鐘太太亡故後,他便時常去那河邊盤纏,有時還帶去釣具。即便是打雷下雨,也不退避,興致愈高——很是有些古怪的拗勁。」

  「林先生可有寶眷在此居住?」狄公轉了話題。

  「回老爺,說來慚愧,小人尚未娶親。只因鐘先生百事不問,我整日忙著鋪子裡外事務,分不開身來,故此中饋長虛。」

  狄公點頭,又問:「鐘先生昨夜出去時,說過幾時回來沒有。」

  「老爺,鐘先生早有約在先,但凡他出去,從不說准幾時回來。我們不便多問,亦不必等候,有時他帶了釣具去,租了一條小船會在河上度過一宵。」

  「你可聽說了鐘先生昨夜租的是一個漁夫王三郎的小船。」

  林嗣昌答道:「不曾聽說。北門外那條河上漁夫好十幾個。都是些只認銀子的紅眼蒼蠅。那王三郎我也認得,很是條心狠手辣的漢子。倘若昨夜鐘先生真是租了他的船,保不定就是他做下了黑心的勾當。」

  狄公一驚:「這話如何說?」

  「小人也有釣魚之癖,只是空閒無多,故殊少去北門外坐鈞。有一次,我正撞上王三郎的那條船,他剖魚時手持尖刀,眼露凶光的模樣,看了令人膽寒。……噢,這當然也只是一時疑心而已,並無實據,怎可平白誣人。對,老爺這裡送來的兩柄管鑰甚是重要,一柄是開啟鐘先生書齋的,另一柄是開啟他的銀櫃的。」

  狄公將兩柄管鑰納入衣袖,說道:「鐘先生系謀害身死,在勘破案子之前,他的一切遺物暫且由官府掌管。此刻,央煩林先生引我去鐘先生書齋,我要驗對質鋪一應商務賬冊、票據、契書及存櫃錢銀數額。」

  「遵老爺命,鐘先生書齋在樓上,老爺隨我來。」

  林嗣昌陪同狄公上了樓梯,走到走廊盡頭的一扇刻花房門前停下。狄公用一柄管鑰打開了門鎖。

  「林先生費心了,少刻我下樓來找你。」

  林嗣昌會意,欠身施禮,道了聲「老爺自穩便」便旋踵下樓去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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