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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師秘蹤(2)


  張校尉拉開書案抽屜,打開一個油紙包,抽出一柄薄刃尖刀,遞給了狄公。

  「這尖刀是王三郎船上發現的,雖是沒見血跡,但他人在河裡,還不是早將血污洗去了?王三郎性子狡詐,至今不肯招供。就說這尖刀也只認是他殺魚用的。我想狄縣令押他去衙門大堂,動起大刑,十穩八九竹筒倒豆,一一供認不諱。」

  狄公點頭,又道:「可通報了屍親前來認屍?」

  張校尉答言:「鐘慕期已喪妻。他的兩個兒子都在京師經商。還煩狄縣令趕緊遣派人去通報。但他質鋪的二掌櫃林嗣昌先生已來這裡認過屍了。林先生與鐘慕期同住在質鋪後的一幢宅子裡。」

  狄公滿意地望著張校尉,心中著實感激。——既是民事刑案,軍營卻盡了如此大的義務。狄公拜謝再三,乃站起告辭。一面吩咐跟隨來的四名士兵,兩個押了王三郎,兩個抬著鐘慕期屍身的擔架回轉北門。

  狄公決定就在北門下守門軍校的值房內鞫審王三郎,然後即去譙樓現場勘查。倘一干人馬先回縣衙,再轉出北門來去譙樓,不僅費周折,且恐貽誤時機。

  鞫審前狄公先匆匆看了一遍張校尉填寫的那份案卷格目,上面除了明確載錄鐘慕期,年五十六,河東籍,啞女名黃鶯兒,年二十四外,幾乎與張校尉适才敘述過的相差無幾。狄公又細看了那張質鋪票據,票據上押著「鐘記質庫」的藍印,還標明了典質之物,典質者裴氏,典質日期及贖回期限,月息利錢等詳細款目。

  他命兩名士兵將擔架放在隅角,便問北門的軍校:「你可知道那個叫黃鶯兒的啞女的詳情。」

  「老爺,」軍校尷尬道,「卑職也不十分清楚,只知道她是個棄兒,原由一個賣鮮果的老婆子收養。兩年前,老婆子死了,黃鶯兒便獨個住在那廢棄不用的譙樓上。她在那裡養了許多鴨子,靠賣鴨蛋維持生活。——城裡一班惡少知她啞巴,故取笑她,趕著叫她『黃鶯兒』,誰知便叫出了名。黃鶯兒不僅啞,天性也癡呆,倒也識不少字,只是性情古怪,有時還會扮神弄鬼,故惡少多不敢近她廝纏。也有說她半瘋不傻的。卑職沒見過,說不準。」

  狄公點點頭,吩咐將王三郎押進值房。

  兩個士兵將一個精悍壯實的後生押到狄公面前,喝令下跪。那後生臉色黝黑,怒容滿面,一身衣褲鴉衣百結,針線工十分粗陋。一條鐵鍊套了他的脖頸,被士兵強按著跪倒在狄公面前。

  狄公一言不發打量了王三郎半晌,慢慢從衣袖中取出那三兩銀子。

  「王三郎,這銀子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王三朗神色躊躇,答道:「這是我的一點積蓄,存放著打算買一條新船,不意被那幫強盜強搜了去。」

  「你昨日遇到鐘先生是什麼時候?」

  王三郎罵道:「鐘先生?只恨我沒親手宰了他……他時常在河邊轉悠,有時也裝模作樣釣魚,只見過幾次面,並不相識。呸,這個惡鬼!」

  「鐘先生的質鋪誆騙了你的錢?」狄公見王三郎咬牙切齒,罵聲不絕,不由詫異。

  「我一個窮打魚的能有什麼可送去質鋪?」

  「那你為何罵他惡鬼?恨沒親手宰了他?」

  王三郎一對充血的小眼睛閃爍著狡黠的目光,低頭小聲道:「開質鋪的,吸人血的,不是惡鬼,卻是什麼!」

  「昨夜你究竟在幹什麼?」

  「老爺,适才那軍官審我時,我已說過,昨夜我在北門外那條河裡打到好幾條大鯉魚,便將船泊在近譙樓的河岸邊睡了,我打算天亮後,將其中最大一條送去給黃鶯小姐。」

  狄公覺得這王三郎與黃鶯兒似關係不凡,轉口便道:「既然不是你殺的鐘先生,想必就是那啞姑娘黃鶯兒下的毒手了!因為這一帶寥無人跡,只有你們兩個最是嫌疑。」

  王三郎狂怒,眼中頓時閃出凶光。

  「你這個昏官,你怎可平白誣……」

  兩名士兵急步上前,不用分說就批了他幾個巴掌,又狠狠地叱駡。

  誰知王三郎性蠻,竟猛的站起搶向狄公啐唾,軍校聞聲進來,伸一腳將王三郎絆倒,又朝他臉上飛起一腳。這一腳用力過狠,王三朗栽倒在地,口吐鮮血不省了人事。

  狄公慍怒道:「沒有我的命令,今後不可擅自動手打人。等他醒過來,午衙我再細細審他。如今快將這王三郎並鐘先生屍首一併抬回縣衙,交與洪參軍,這是一份案卷格目也帶去與他。

  就說我這裡還要查問幾個證人,事畢便趕回縣衙。——快與我拿一張油布來。」

  狄公將油布裹蓋了頭和兩肩,仍跳上鐵匠鋪租來的那匹馬,出北門,還向沼澤地中那條官道飛馳。

  大霧稍稍退去,官道兩側的沼澤地一片汪汪積水,閃爍著奇怪的亮光,一叢叢的蘆葦密層層,將積水切割成一條一條的水道。其乾涸高凸處則略略幾點碧綠。一大群水鳥聽得馬蹄聲鼓翼驚起,高低盤翱,聲鳴四野。昨夜一場大雨,此刻水退,官道上還留下一片浮萍水草。遠處軍營的戍樓孤立在黃雲之下。——狄公想無疑那裡的崗戍已發現了自己。

  果然一聲梆子響,軍營轅門大開,飛出兩騎來攔住他的馬頭,狄公從衣袖中取出大紅名帖遞過。兩名士兵驗看了,忙不迭勒馬致禮放狄公過去。

  看看到了那座廢棄的譙樓,譙樓頂簷早塌了,樓牆荒敗不堪,四周瓦礫遍地。折斷的巨梁上棲著兩羽烏鴉正叭叭哀鳴。譙樓外幾十羽鴨子見了人影嘎嘎亂叫,驚惶一片。

  狄公將坐騎系緊在譙樓外一根長滿苔蘚的石柱上,信步跳上青石臺階,進到樓內,門外鴨子嚇得一齊湧瀉進一個水塘,水花泥漿飛濺。

  譙樓底層黑洞洞,濕漉漉,且不及一人高,顯然不能住人。狄公便輕步上樓,樓梯搖晃晃,且無扶手,有好幾級斷闕。狄公用左手扶著滿是黴斑的濕漉漉的牆壁,一級一級向上爬。

  推開一扇歪斜的木門,果見是個住人的房間。一張木板床上隆起一塊髒汙不堪的床單,半邊堆著幾件破衣服。一張破桌上放著柄裂縫的茶壺,靠牆有一灶頭,灶頭上放著一隻鍋,灶下堆著柴火,擱著一隻小竹凳。

  狄公剛走進房間,木板床一動,一個蓬頭垢面的女子跳下床來,她順手抓起床邊的破衣服穿了,怒目圓睜,發出一種奇怪的叫聲。一張白淨的圓臉卻很是妖媚動人。

  狄公心知此人便是黃鶯兒了。見她驚惶失措,便慢慢站定,從衣袖取出大紅名帖,輕輕放在桌上,指著名帖上的大紅官印,又指指自己心口,笑吟吟地望著黃鶯兒。

  黃鶯兒稍稍釋疑,走近木桌向那名帖上一望,心中明白,但仍張大著一對美麗的大眼睛惶恐地望著狄公。——狄公知道這回她是害怕官府來緝拿她了。

  為了鬆馳黃鶯兒的驚恐和疑慮,他故意隨手將灶頭下的小竹凳拉到桌邊坐下,又掂起桌上的茶壺搖了搖,湊上嘴唇,「咕冬咕冬」地咽了幾口隔夜的餿茶水。

  黃鶯兒見狀,心略略鎮定。用手去嘴裡蘸了唾水在桌上歪歪斜斜寫了六個字:「三郎並未殺人。」

  狄公一看,心中大喜。知黃鶯兒雖啞,卻能寫字,並不瘋傻癡呆。便轉手去冷灶上摸出一塊黑炭也在桌上寫道:「殺人者何人?」

  黃鶯兒點頭,又蘸唾水寫道:「黑妖。」她怕狄公不懂,又扭扭歪歪寫下一行字:「黑妖殺雨師。」

  狄公驚異,失口問:「雨師?」——自覺好笑,便拿起那塊黑炭又寫:「汝見黑妖耶。」

  黃鶯兒搖頭,撩了撩傾倒下來遮了臉面的一頭亂髮,用手拍了拍「黑」字,又搖了搖頭。

  狄公歎了口氣,又寫:「識鐘先生否?」

  她困惑地搖頭,手指「鐘」字,雙眉緊蹩。狄公用手擦去「鐘先生」三字,改寫了「彼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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