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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師秘蹤(4)


  狄公走進書齋,隨手反鎖了房門。書齋雖小,卻窗明几淨,陳設雖古舊,卻甚有氣派。尤其是粉壁上掛著的兩幅金彩山水更增添了書齋一層富麗的色調。沿窗一架書櫥,書櫥上供著一細頸花瓶,瓶內插著一束野玫瑰。他在一張烏木靠椅上坐了下來,長長籲了一口氣,向書齋邊的那口堅固的銀櫃溜了一瞥。狄公不解,如此一間豪華不足,雅致有餘的書齋的主人如何會與沼澤地裡那座半坍的譙樓纏結瓜葛。

  他搖了搖頭,站起掏出管鑰打開了那銀櫃的厚鐵門。銀櫃內果然都是賬冊、票據、契書、信劄——大都是與質庫業務有關連的。信劄中還有他的兩個兒子寄來的,稟報他們在京師的日常起居、經紀事務。也有幾封是蓬萊一家行院裡的樂妓寫給他的,內容照例是歡愛後的想眷、傾倒、邀約之言,落款的日期都在最近一年之內。狄公將這些東西按原秩序一一放進櫃內,又拉開銀櫃內最下一層的小抽屜,見翠綠絲絨襯墊上一大紅信封,信封內裝著鐘慕期親筆撰立的遺囑:他的全部地產、房產、家財歸京師的兩個兒子,唯這爿「質庫」饋贈林嗣昌。

  狄公關合了銀櫃,慢慢在房中踱步,又去拉開了那大書櫥的櫥門,櫥內齊齊正正放著一函函青紫封皮的書籍。狄公順手一翻卻是一部舊刻《玉台新詠》,每一頁上幾乎都密麻麻用朱筆加附了訓詁注釋。再翻看其他的書帙,也大都是南朝的詩賦集子,最上邊一格還有《爾雅》和《說文》。狄公乃明白鐘慕期原是一個十分好學之人,只因從小經商,讀書頗覺艱難,又不甘恬顏求教於人,只得暗自借助辭書,苦苦攻讀,以期奠下個文學詩賦的根基。他性喜野趣,嚮往田園風色,故常去沼澤河邊垂釣盤恒,又愛採擷野攻瑰。對,他還養著那一籠小雀兒哩。

  狄公坐回到那張烏木靠椅上,從衣袖中取出一柄摺扇輕輕扇著,心裡苦苦思索鐘慕期為人隱蔽的一面。突然他又想起了樓下客堂裡那一籠雀兒,略一遲疑,將手中摺扇放在書桌上,站起開門出了書齋。

  狄公下樓來,轉回進客堂。林嗣昌早在那裡等候,侍童又獻上一杯清茶。狄公望著八仙桌上那鳥籠呆呆出神。

  「林先生,這籠裡的小雀兒因何垂下翅翼,伸長了頸項?噢,該給它們喝水了,那盛水的小瓶早空了。」

  林嗣昌湊過眼來一看,點頭稱是,正待吩咐侍童打開鳥籠換水。狄公忽叫道:「瞧我多麼疏忽,竟將自己一柄扇忘記在樓上書齋裡了,還煩林先生代下官去取來。」

  林嗣昌不敢推阻,便匆匆折過走廊,上了樓梯。狄公對侍童道:「林掌櫃看來不喜歡這雀兒,故不甚掛心,水瓶空了都沒想到換,倘是鐘掌櫃見了豈不心疼?」

  恃童小聲道:「可不是。昨夜鐘掌櫃和二掌櫃還為這鳥兒爭吵了一番哩!」

  「你可聽得他們爭的什麼活題?」狄公趕緊問。

  「什麼鶯兒、雀兒的,八成是二掌櫃抱怨那籠雀兒太費人事。」

  「你沒聽見鐘先生說了什麼嗎?」

  「他嗓子很粗,訓斥二掌櫃休管問他的事。」

  狄公又問:「他們可認了真?」

  「晚膳後小人見鐘掌櫃滿面怒氣,出了大門。」

  走廊裡響起了林嗣昌的腳步聲,侍童縮下了後半截話,恭敬侍立一旁。

  林嗣昌笑吟吟將摺扇遞給狄公。狄公和顏悅色道:「一個時辰後你須去衙門註冊。——鐘先生既然亡故,這『鐘記質庫』的業主便要改換成你的姓氏,因為你是這鋪子的二掌櫃。並儘早移辦商號過戶一應登記備註手續。」

  林嗣昌淡淡一笑:「多謝狄老爺關照,只是鐘先生死得太慘,還望衙門早勘破此案,捉拿到兇犯,祭奠鐘先生亡靈。」

  狄公回到縣衙,命一名衙役將坐騎並一串銅錢的租金送去鐵匠鋪,便自去衙舍後院沐浴。

  淋浴罷,精神一爽。彈冠振衣,穿戴完畢,先去邸舍與狄夫人敘了幾句家常,便匆匆告辭,一徑去內衙書齋找洪參軍。

  洪參軍早在內衙書齋等候,一面批閱日常公文。他抬頭見狄公進來書齋,便迎上道:「老爺去了半日,大太都著急了。北門的守衛將一個人犯並一具死屍送來衙裡,我都妥善處置了,只不知這案子如今如何判斷?」

  狄公道:「洪亮,這案子並不簡單,也許是賴了一個僥倖的機緣,我窺見到了其中一層委曲。我對此案的裁處已腹中有了草稿。此刻,便可將那人犯王三郎帶來書齋訊問。」

  王三郎被帶進了內衙書齋。他陰沉著臉,兩目怒張,仇視著狄公。衙役令他跪下,便手執皮鞭站定他背後監伺。

  狄公揮手示意衙役退下,衙役但恐王三郎恣蠻衝撞,雖放心不下,也只得從命。

  「王三郎,你在河邊打了幾年魚了?」狄公口氣溫和,仿佛閒聊家常。

  「我懂事時起便在這河裡打魚了。」王三郎警惕地望著狄公。

  狄公轉臉對洪參軍道:「那條河及那片沼澤真是個奇奇怪怪的地方,那裡的水流、雲彩、霧藹、石頭都奇形怪狀,與其它地方大不一樣。我還聽人說河裡有河神,認識天上的雨師……」

  王三郎驚愕:「老爺也知道這情景?」

  「不,我只是聽人說起。你在河邊長大,應知道每逢風雨交加、霹靂雷電的夜晚,那裡經常發生什麼樣的怪事。」

  王三郎忘了顧忌,說道:「河神從水裡來,雨師從天上來。但雨師……」他的臉上閃過一陣痙攣般的痛楚。臉色更陰沉了,兩眼又閃出了駭人的凶光。

  狄公突然道:「王三郎,究竟是誰殺的鐘先生?」

  王三郎臉色陡變:「我早已說過不是我殺的。」

  「不錯,殺死鐘先生的不是你,我是問誰殺的,為什麼殺?」

  「不知道。」

  「不知道?你在他被殺後又去他胸前腹下狠戳七八刀,卻是為何?」

  王三郎仰起了頭,叫道:「只恨我沒親手宰了這條老狗!倘是他活著時見我,倒真做了我刀下之鬼。」

  「放肆!」狄公厲聲喝道:「刀刺一具死屍藉以消恨泄忿,只是懦夫的行止。我並不想多加追究。此刻我只問你,你與黃鶯兒私下往來有多少時間了?」

  王三郎的臉上頓時泛出紅暈,目光柔軟了不少:「一年多了。老爺,黃鶯小姐是個好姑娘,雖是啞,卻不聾,通曉人事,玲瓏可愛。外邊人只道她呆癡,不知她還識得二三千字哩,而我,鬥大的字不識一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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