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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師秘蹤(1)


  這個故事發生在蓬萊盛夏的某一天暴雨之後。

  炎夏連續半月,正是潮濕陰黴的日子。一夜滂沱大雨後,第二天仍不見晴,衙舍的檻窗外渾渾然,彌漫著令人窒息的黃霧,牆上、地上潮漬漬的都滲出了許多水珠,人走時發出嘶嘶的聲音。雖是清晨卻悶熱異常,令人困乏。

  狄夫人正與侍婢們將皮箱中的衣衫裙襖抖出來烘烤。——許多衣裙都生出了黴斑。屋角一尊黃銅爐內燒著炭火,覆蓋在上面的一件皮袍正嫋嫋然升起一縷水氣。

  狄公自己沏了一盅茶慢慢呷啜,只覺心口沉重,四肢酸脹,他踱步到窗口望瞭望衙院外的景色,沮喪地搖了搖頭。忽然想起了什麼,於是撩起袍襟急步下樓來,穿過濕漬漬的後花園細石小徑,開了角門走出了衙院。

  大街上細雨紛紛,人跡稀少。狄公盲無目的地晃悠著。轉過孔廟的高簷門樓時,他忽然想起了孔廟西首有一幢「聚奎樓」,樓上正開著爿茶肆。此時百無聊賴,何不就去那裡坐坐,也好聽聽那些早起的茶客們閒聊些城裡城外的新聞。

  狄公上了「聚奎樓」,卻見茶肆內寥寥幾個茶客正在那裡等候。茶水尚未燒開,茶博士態度溫恭地招呼著每一茶客,囑他們耐心稍候片刻,一面遞上甚不清潔的手巾。

  狄公不好推辭,用手巾擦了擦他那烏黑發亮的大鬍子,便揀了一副臨窗的空座頭坐了。

  茶博士來收毛巾時,小聲道:「客官,恁的早起,可聽說了北門外發生的事?」

  狄公一愣:「不知。」卻見周圍幾個茶客正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議。

  茶博士作色道:「北門外那座廢棄的譙樓上殺死了一個人!」

  狄公忙道:「願聞其詳。」

  茶博士得意一笑,仰起了身子:「小貨郎告訴我的。——天剛亮時,他去那譙樓裡收買鴨蛋,見了那屍首,血淋淋的,剁了七八刀。那啞姑娘還傻乎乎蹲在一角落裡哭泣哩。」

  狄公詫異:「啞姑娘。——那啞姑娘去譙樓作甚?」

  茶博士笑道:「客官真不知那啞姑娘?唉,她是個可憐的棄兒,半傻不癡的,原先倒有個老婆子收養她。如今老婆子死了,她便獨個住在那譙樓上,靠養鴨子為生。今天小貨郎正是去她那裡收買鴨蛋。——噢,你快看!軍營裡出來了士兵,可能是去抓兇犯的。小貨郎見了屍首便跑去軍營報信了。」

  狄公朝窗外一看,果見北門外隱隱有幾個士兵從譙樓出來。灰濛濛的大霧裡看不真切,只見北門外綠茸茸一片。他知道那裡是一片荒涼的沼澤地。那座廢棄的譙樓正在沼澤地的邊上。

  「被殺的是士兵?」狄公問。

  蓬萊城北門外有一大片土地劃歸軍鎮管轄,駐守有軍營,軍鎮事務縣衙一概不問。但士兵倘與百姓發生糾葛,則狄公以縣令身份必須參與仲裁。地方制度如此,軍鎮與縣衙一向相安無事。

  「興許是。那啞姑娘可長得俊俏哩。倘與軍營的士兵纏上了,保不定便會做出人命來。」茶博士頗會想像。

  狄公又望窗外,見幾名士兵正押著一個漁夫向軍營走去。

  狄公站起道了聲謝,便匆匆下了「聚奎樓」。——如今他必須親自趕去軍營交涉。因為士兵拘押的分明是一個漁夫,而漁夫屬他轄下的百姓,倘涉刑名嫌疑,縣令有權干預。

  狄公在街上一鐵匠鋪裡租了一匹坐騎,猛抽一鞭,向北門飛馳而去。

  北門不遠。守門的軍校認得是縣令,便恭敬致禮,開大了城門。狄公道:「快撥四名士兵,隨我去軍營勾當。」

  出北門過了河便有一條官道直通軍營,官道兩側一片水汪汪的沼澤地。由於昨夜下雨,積水尚未退盡,狄公坐騎趕得凶急,濺起的水花打得全身濕透。霧氣茫茫裡,五尺開外便混沌一片,看不親切了。

  狄公等五騎到軍營轅門翻身下馬,自報了官銜。守衛轅門的士兵不敢怠慢,便讓狄公等進了軍營。一面派人飛報張校尉。

  狄公進了中軍營幕,見一個全身披掛的軍官正伏案疾書,走近乃知在填寫一份案卷格目。

  張校尉轉過臉來略略欠身算是行禮。——甲胄在身,講究不得。狄公揀了一張竹椅坐了,見那張校尉滿臉大鬍子,兩目寒光炯炯,臉上一道刀疤從左額延伸到嘴唇。

  「狄縣令來得正好,我這裡填寫的案卷格目正待派人轉呈縣衙。」他指著營幕一角的一副擔架道:「那蘆席下便是被害者的屍體。兇手雖已緝獲,甚是強悍無禮,此刻正押在營後土牢裡。因他是個漁民,依例就讓狄縣令親自押回縣衙判決。」

  狄公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長籲了一口氣道:「張校尉及時趕到現場,排難析疑,偵破凶案,緝拿正犯.下官敬佩不已。」

  張校尉淡淡一笑,狄公倒打了個寒顫。那張可怕的臉像一個地獄裡出來的魔鬼,然而他的聲容笑貌還是挺溫和友善的。

  「我一接到小貨郎報信,說那譙樓裡殺死了人,便斷定兇犯必在這河岸邊沼澤地一帶隱匿潛伏,並趕緊布下羅網,派遣士兵搜索。譙樓裡那姑娘是個啞巴,年少體弱,當然不會傷害人。」

  狄公問:「為何單搜索河岸邊沼澤地呢?兇犯也可能在官道上殺的人,然後將屍體搬挪進那譙樓裡去。」

  「不,我們軍營的戍樓上舊夜有士兵監視著那條官道,官道上一舉一動沒有能逃過他們眼睛的。從半夜到天明,戍樓上的士兵只見到小貨郎一人走官道去過那譙樓,故斷定兇手必然還潛伏在沼澤地至河邊一帶。——當然從譙樓還有一條幽僻的小路穿沼澤地邊上蘆葦叢可徑到河邊,但那小路曲折多岔,深淺不辨,非十分熟悉那裡地形者是穿不出去的,反而困陷沉沒,空折性命。」

  「你的士兵便是在河邊沼澤地裡抓到那兇手的嗎?」

  「是的。他們在河邊蘆葦深處發現了一條小船。那兇手名叫王三郎,正在船上洗滌滿是血污的長褲。不由分說,便將他拘捕了。我審訊時,他抵死不承認殺人之事。問他長褲上哪來血跡,他答是準備給那啞姑娘送一條大鯉魚去,用刀剖魚肚時弄汙了長褲,並非人血。搜他的身,搜出三兩白花花的銀子。——不是贓物又是什麼?」

  張校尉將三兩銀子和一個大信封放在書案上。

  「這信封是死者身上搜出的,信封內除了一疊名刺外,還有兩柄管鑰。對,這裡還有一張典質的票據,是在死屍的腳邊發現的。原來死者名叫鐘慕期,在北門內開著爿大質鋪,很是有錢。那張票據是他鋪子當天簽押的。我猜想來這鐘慕期必是昨天夜裡來河邊釣魚,雇了王三郎的船,渡過河對面去。王三郎認得是城裡的大闊佬,便花言巧語,將鐘慕期騙至廢譙樓內,將他殺害,盜去了那三兩銀子。」

  張校尉說著站起身來,掀去了擔架上的蘆席。

  狄公彎下腰來細細端詳著鐘慕期的屍首。死者是個乾癟精瘦的老頭,葛衣綢褲,穿扮不很起眼。滿身血污和泥巴,眉須頭髮略略斑白。滿是皺紋的臉上,五官擠作一團,鷹鉤鼻尖幾乎連著了扁薄嘴唇,嘴巴呲咧著,十分醜陋。

  張校尉彎下腰來將死者的肩背托起,給狄公看了他背脊下一大塊濃厚的血污。

  「這乾癟老頭系被刀子從背後刺人心臟致死。他仰面躺在譙樓上那啞姑娘的房門口。不過,那王三郎也太狠毒了,人已殺死,還不解恨,隔了多時,又口頭連在他胸口、腹肚猛戳了七八刀。——正如你看到的那樣,胸口、腹肚雖七八處深痕卻不見有多少血,倒是背脊後那致命的第一刀放去了他大量的血,故那汙斑最是濃厚,色呈深紫,且早已幹凝。噢,狄縣令,還有一件東西忘了給你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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