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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我不是在想像!」布魯諾說完,就把餐布丟在他的原汁烤牛肉上。

  「我看到你所指的人了,他可不是哲拉德呀。」她饒富耐性地說。

  「你無法像我一樣看得清楚他!那就是他,而且我不想跟他同室吃飯!」

  「查理,」她歎口氣。「你要再喝一杯嗎?再喝一杯吧。服務生來了。」

  「我甚至不想和他一起喝酒!要我證明那個人是他嗎?」

  「有什麼關係呢?他又不會來煩我們。也許他是在保護我們哪。」

  「你承認那就是他了!他在監視我們,還穿上深色西裝,以便能跟蹤我們到天涯海角!」

  「反正那不是亞瑟。」她平靜地把檸檬汁擠在烤魚上。「你產生幻覺了。」

  布魯諾張口結舌地瞪著她。

  「你那麼說是什麼意思,媽?」他的聲音震得嘶啞。

  「甜心,大家都在看我們了。」

  「我才不在乎!」

  「親愛的,我不客氣地說了,你過於小題大作了。」她打斷他的話。「你是借題發揮,因為你想要這樣。你要刺激,我以前看過你這個樣子。」

  布魯諾完全啞口無言。他的母親竟背叛了他,他見過她看隊長的神情,她現在就用這種神情看他。

  「你大概跟哲拉德說了什麼,」她繼續說著,「氣話之類的,而他認為你的行為十分特異。唉,你的行為是很怪呀。」

  「那就是他日夜跟蹤我的理由嗎?」

  「親愛的,我認為那不是哲拉德。」她的語氣堅定。

  布魯諾猛地站起身,腳步蹣珊地走向哲拉德所坐的桌位。他將向她證明那是哲拉德,而且向哲拉德證明他並不怕他。舞池邊上的兩張桌子擋住他的去路,但現在他看得見那就是哲拉德。

  哲拉德抬頭看他,親密地向他招招手,他的小手下則瞪著他。而他呢,他和他母親卻要為此事付錢!布魯諾張口,卻完全不知他想要說什麼,於是東倒西歪地走開。他知道他想要做什麼,打電話給蓋伊,就在此時此地,就在與哲拉德共處的同室之中。他掙扎著走過舞池,步向吧台旁的電話亭。緩緩卻瘋狂旋轉的人影像海浪般把他推回,迷惑了他。這一波浪潮又朝他湧來,浮力十足卻克服不了,又把他往回沖得更遠,於是他憶起童年時有一次家裡開舞會,當時他設法穿過正在舞動的人群,跑到客廳另一頭他母親身旁時,感受和此刻類似。

  第二天一大早布魯諾醒來,人已在床上,他好整以暇地平躺著,回想他能記起的最後時刻。他知道他醉倒了。醉倒前他打電話給蓋伊了嗎?如果他打了電話,蓋伊查得出是他打的嗎?他當然沒有在電話上跟蓋伊交談,否則他會記得這一件事的,但也許他是打到他家裡去了。他下床去問他的母親,他是否醉倒在電話亭中。接著戰慄感湧上來,他跑進了浴室。當他仰起酒杯時,摻水的威士忌潑濺在他臉上。他靠在浴室門上,撐住身子。從早到晚的戰慄越來越早把他喚醒,他必須在夜裡喝越來越多的酒,才能入睡,這情況現在正使他體力透支。

  而介於其中的是哲拉德。

  § 28

  就像一個人再次體驗已收入記憶中的感覺一樣,蓋伊坐在整齊擺放著他的醫學書籍和筆記的工作臺前,不時地微微有安全和自足之感。

  上一個月,他清洗了所有的書架並重新上漆,地毯和窗簾都打掃過,小廚房也擦刷清潔,直到瓷器和鋁器都閃閃發光為止。全是罪過,他把整鍋污水倒入水槽內時,這麼想過。但既然一晚只能睡上兩三個小時,也只有在體能消耗之後,他才明白打掃屋內是一個比在街上閑晃更易使自己累倒的方法。

  他看著床上合攏的報紙,然後起身,瀏覽了一下,報上已不再報導六星期前的謀殺案了。他已小心處理了每一條線索——紫色手套已剪碎,丟進馬桶裡沖掉了,外套(那是件好外套,他曾想過把它送給乞丐,但誰會卑鄙得把殺人兇手的外套送給乞丐呢?)和長褲也都剪成碎片,逐次當成垃圾處理掉了。路格手槍也丟到曼哈頓橋下,鞋也換了一雙。他惟一沒有處理掉的是那支小手槍。

  他走到大書桌前看這支小手槍,在他手指下的堅硬觸感令他感到安慰,這是他尚未處理掉的一個線索,也是警方一旦發現他之後所需要的一切線索。他十分明白他為什麼要留下這枝手槍:這是他的槍,是他的一部分,是殺人行動中的第三只手。這是他在十五歲買下它之時的自己,是他愛上蜜芮恩,而將它收藏在他們位於芝加哥家中,並偶爾在他最滿足、最私密的時刻看著它之時的自己。最優秀的自己,與它的機械論絕對邏輯一致。跟他一樣,他心想,這枝手槍掌握了生殺大權。

  如果布魯諾膽敢再跟他聯絡,他也會殺了他。蓋伊確信他能殺了他。布魯諾也會知道這一點的。布魯諾總是能看透他。現在布魯諾這一方的沉寂比警察這一方的沉寂更讓他安心。事實上,他絲毫不因害怕警察找到他而焦慮,他從來不因此而感焦慮。焦慮總是來自他本身,是他自己對抗自己的戰役,其過程痛苦到他想拱手歡迎法律的制裁。和良心的譴責比較起來,社會的法律鬆散多了。他可以向警方自首,但坦承罪行似乎不是重點,只不過是個動作,甚至是一條輕鬆的退路,逃避事實罷了。如果法律定他死罪,也只不過是個動作。

  「我對法律不是很尊重。」

  他記得兩年前曾在梅特嘉夫對彼德·裡格斯這麼說過。他為什麼該尊敬宣稱他和蜜芮恩為夫妻的法令呢?

  「我對教會不是很敬重。」

  十五歲時,他曾一知半解地對彼德這麼說過,當時他所指的當然是梅特嘉夫浸信教會。十七歲時,他獨自發現了上帝。他是經由自己覺醒的天賦和經由先是一切藝術,接著是自然,最後是科學——世上所有的創造力與指揮力——的統會感而發現上帝的、他深信不信仰上帝他就無法完成他的工作。而當他殺人時他的信仰又在何方呢?

  他笨拙地轉身面對他的工作臺,一聲喘息從他的齒間嘶嘶吐出,他緊張不耐地重重抹了一把嘴。然而,他覺得仍有什麼事將來臨,仍待抓緊,那是某種更嚴重的處罰,某種更痛苦的領悟。

  「我受的苦還不夠多!」

  他突然低聲爆出這句話。但他為什麼低聲說話呢?他感到羞恥嗎?

  「我受的苦還不夠多。」

  他用正常的聲音說出,一邊四下看看,仿佛期望有人聽見似的。而且如果不是覺得這話中有某種申辯成分存在,又認為他自己不值得向任何人為任何事申辯的話,他該大聲喊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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