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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在一聲大吼之下,房間四分五裂,他的手指因恐懼而扣得更緊。又來了一聲大吼,仿佛地殼爆裂開來似的。

  「喀!」

  床上的身影出聲,那張灰色臉孔往上移動,顯露出頭部和雙肩的線條。

  蓋伊站在玄關的屋頂上,正在往下掉。這像是在惡夢結束前往下掉落的感覺喚醒了他。奇跡似地,他一手順勢抓住這雨棚的橫木,隨後他又往下掉,兩手兩膝著地。他跳下玄關邊緣,沿著屋側跑,然後橫越草坪,直朝放牛奶木條板箱之處而去。他留意到緊黏不放的泥土,留意到他為了要增加速度以跑出草坪而手臂猛烈上下擺動的無助。這就是它的感覺,就是它的全貌,他心想——這就是人生,就像樓上的笑聲一樣。事實是,當一個人癱瘓、毫無勝算之可能時,人生就像場惡夢。

  「喂!」

  有人喊了一聲。

  管家迫在他身後,果然不出他所料。他覺得那個管家正在他身後。惡夢呀!

  「喂!喂!」

  蓋伊在櫻桃樹下轉彎,一拳縮回成備戰狀態地站著。那個管家不只是迫在他後面。他在老遠的後面,但已看見他了。他那穿白睡衣瘋狂奔跑的身影像躍動的煙陣般搖晃不定,然後轉彎朝他而來。蓋伊動彈不得地站直身子等著。

  「喂!」

  蓋伊的拳頭揮向迎面而來的下顎,這白色幽靈便應聲倒下。

  蓋伊跳起來想攀上牆去。

  他四周的黑暗爬升得越來越高。他避開一棵小樹,縱身躍入看起來像是溝渠之處,然後又繼續跑。接著他猝然撲身倒地,痛楚在他身體中央向四面八方擴散,硬是使他無法起身。他的身軀劇烈地顫抖,他還認為他該集結顫抖之力,藉以逃跑,認為這根本不是布魯諾說過要去之處,但他動也不能動。你就走屋子南方那條東向紐霍普路的小泥路(那裡沒有燈),然後直走跨越兩條較大的街道到哥倫比亞街,再向南走(右轉)……到開往另一火車站的公車路線上。布魯諾在紙上寫下他該死的指示真是非常好呀。天殺的!他知道他現在身在何處,就在屋子西側的野地上,這是任何可用的計劃書中從未出現過的地方!他回頭一看,現在哪一條路是向北呢?街燈是怎麼回事呀?也許他在黑暗中無法找出那條小路。他不知道這屋子究竟是在他後方還是左方。一股謎樣的痛楚在他整只右手上臂悸動得很厲害,他還以為它會在黑暗摩擦出火花呢。

  他覺得仿佛已被槍擊得支離破碎,覺得他再也無法集中體力來移動,於是索性豁出去了。他記起在高中那場美式橄攬球賽中被撞到的感覺,當時他就像現在這樣趴倒在地,痛得說不出話來。他記起當天那頓晚餐,他母親拿了熱水瓶和晚餐到床邊來給他,還記起她在調整他下頷底下的餐巾時,兩手在他身上的撫觸。他顫抖不已的手正在半露出地面的岩石上來回摩擦得破皮。他咬住嘴唇,像個在令人精疲力竭的早上、半夢半醒地思考的人一樣,他腦中一直迷迷糊糊的想著不論有多痛,他一定要在下一刻中站起來,因為他的處境並不安全。他仍然離那棟屋子很近。於是他的兩臂和兩腿突然在身下攀爬了起來,仿佛靜電集結了猛然釋出的電量似的,於是他又跑著橫越了野地。

  一個怪聲使他停下腳步——一陣似乎來自四面八方,富有音韻的低沉呻吟。

  當然囉,是警笛聲嘛。他還像個白癡般的先想到飛機聲呢!他繼續跑著,知道他現在只是盲目地想逃離他左後方響起的警笛聲,也知道他該轉向左去找那條小路。他應該跑到離那道縱長灰泥牆很遠的地方了。他開始向左轉,橫過確實位在那個方向的大馬路,這時他才明白警笛聲正從這馬路上朝他迎面而來。他要不就是得等——他不能等。他繼續和車陣成平行線地跑著,然後有個東西拉住他的腳,他一邊咒駡著,同時再度跌跤。他兩臂大張地躺在一條溝渠內,右手彎勾在較高的地面上。挫敗感使他發狂又焦躁的啜泣出聲。他的左手感覺怪怪的,原來他整個手掌都陷入水中。我的手錶會弄濕的,他心想。但他越是想把左手拉出,它就似乎越是穩如泰山。他感到有兩股力量,一股要拉出手臂,另一股拼命抗拒,兩者非常均衡,因此他並不覺得手臂有緊繃感。很不可思議地,他現在竟覺得自己可能會睡著。警方會把我包圍起來,他不知怎地有此念頭,於是再度起身,繼續奔跑。

  就在他右方不遠處,一陣警笛耀武揚威地嘶鳴著,仿佛找到了他似的。

  一片矩形燈光跳至他面前,他轉身便逃。一扇窗。他差點兒闖入一棟屋子。全世界的人都醒了!他必須橫越馬路。

  警車從他前方三十英尺遠的馬路上開過去,穿過矮樹叢時,前車燈還忽明忽滅的。另一陣警笛聲在他左方,必定是那屋子所在之處,有如呻吟般地響起,嗡嗡聲又漸遠,終至消失。蓋伊彎著身子在警車之後不遠的地方橫越馬路,跑進更深的黑暗中。現在無論那條小路在哪裡,他跑這個方向可以更加遠離那棟屋子。向南方的四周都有稱得上是沒有燈害的樹林,如果你不得不離開小路,那兒是很容易藏身的……無論在我家和RR車站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別想丟掉路格手槍。他的手伸向口袋,透過手套上的破洞摸到冰冷的小手槍。他不記得曾把槍放回口袋裡。據他所知,槍可能還躺在藍色地毯上呀!而要是他把它弄掉了怎麼辦呢?真是想這事的最佳時機呀!

  有個東西拉住了他,而且緊捉住他不放。他不自覺地揮拳相向,卻發現那是矮樹叢、細枝和荊棘,便又繼續投身其中與之抗爭,因為警笛聲仍在他的後方,而這是惟一可走的方向。他集中精神注意在前方、兩側,甚至後方的敵人,它們用成千隻尖銳的小手捉住他,折斷它們時的劈啪聲甚至開始蓋過了警笛聲。他愉快地用盡力氣對抗它們,品嘗著它們與他之間利落的君子之戰。

  他在一片樹林邊清醒過來,俯躺在一個向下傾斜的山丘上。他是才清醒過來呢?抑或是他不久之前才掉落的?但眼前天空灰濛一片,曙光乍現,當他站起身時,眼前影像的閃動不定說明了他曾失去知覺。他的手直接伸向亂髮和頭部一側明顯的濕潤感。也許我摔破頭了,他心中害怕地想著。他呆站了好一會兒,希望自己就此死掉。

  腳下一座小鎮稀稀疏疏的燈火像黃昏天際的星星般閃耀。蓋伊下意識地取出手帕,緊緊地包住拇指指腹,那兒有個流著看似黑血的傷口。他走向一棵樹,靠在樹身上,兩眼搜尋著腳下的鎮上和馬路。人車皆無。這是他嗎?站立在樹旁,腦中記得槍擊、警笛聲以及與樹林交戰的人是他嗎?他想喝水。他看見鎮外的泥路上有間加油站,便朝它走去。

  加油站旁有個老舊的抽水泵。他伸過頭去靠於其下。他滿臉像是佈滿傷口似地刺痛起來。漸漸地,他的頭腦比較清楚了。他離大內克區可能不超過兩英里。他脫下右手上破得只剩一隻手指和手腕上碎片的手套,把它塞進口袋裡。另一隻手套呢?他把它遺留在包紮拇指時的樹林裡了嗎?一陣驚慌感襲來,這熟悉的感覺反而撫慰了他。他必須回去拿那只手套。他搜遍了外套的口袋,又解開外套,搜遍長褲的口袋,帽子跌落他腳旁,他都忘記帽子的存在了,要是他又把它掉在什麼地方要怎麼辦呢?接著他在左手衣袖裡找到了手套,不過是就在仍留住他手腕的袖口接縫裡,其他碎片也找到了,於是他帶著幸福般的抽象解脫感,把它收進口袋裡。他把被扯下的褲腳反褶部分折回原位。他決定要朝這個他知道是向南的方向走,再往南走遠些,搭上任何一輛公車,一直乘坐到抵達火車站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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