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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 23

  蓋伊再瞥了一眼對街成排的褐石建築,當然他曾見過布魯諾在那裡出現。他的兩眼發疼,正和微暗光線抗鬥地四處遊移著。他看到他,在黑色大鐵門那裡,實際上他並不在那裡。蓋伊轉身,跑著爬上階梯。他有今晚威爾第歌劇的幾張門票。安將在八點半到劇院去和他會面。今晚他並不想見安,並不想感染安的那種快活,並不想疲於假裝自己已經感到好多了。她很擔心他失眠的情形。並非她話多,而是她話少惹惱了他。總之,他並不想聽威爾第的歌劇。他是被鬼迷了心竅才會去買威爾第歌劇的門票嗎?他是想做些什麼事來取悅安,但她也不是非常喜歡這齣歌劇,那麼買票去看他們兩人都不喜歡的東西豈不是很瘋狂嗎?

  麥考士蘭太太交給他一個要他回的電話號碼。他認為它看起來像是安的某個姨媽的電話號碼,心中希望安今晚可能會很忙。

  「蓋伊,我看我是去不成了。」安說。「茱莉姨媽要我去接的那兩個人要吃完晚餐後才會到。」

  「沒關係。」

  「我沒辦法開溜。」

  「真的沒關係。」

  「可是我很抱歉。你知道我禮拜六以後就沒有見過你了嗎?」

  蓋伊咬著舌尖。對她的黏人,她的關心,甚至以前是令人如沐春風的清晰、輕柔說話聲都感到一種實存的排斥——這一切似乎在顯示出他已不再愛她了。

  「你今晚為什麼不帶麥考士蘭太太去呢?我想你這麼做會很好的。」

  「安,我一點兒都不在乎。」

  「沒有再收到信吧,蓋伊?」

  「沒有。」

  她已經問他第三次了!

  「我是真的愛你。你不會忘記這一點,對嗎?」

  「不會的,安。」

  他飛奔到樓上他的房間裡,掛起外套,盥洗一番,梳了梳頭,然後就立刻沒事可做了,而且他想要安。他非常想要她。他怎麼會瘋到竟以為他不想見她呢?他在口袋裡摸索不著麥考士蘭太太交給他的那張寫有電話號碼的紙條,隨即沖下樓去,在走廊的地板上尋找紙條。不見了——仿佛有人故意把它拿走,和他作對似的。他透過有蝕鏤圖案的前門玻璃向外窺探。布魯諾,他心想,是布魯諾拿走紙條的。

  福克納家的人一定知道她姨媽的電話號碼。他要去見她,和她共度這個晚上,即使這意味著要和她的茱莉姨媽共度一晚也無所謂。在長島的那支電話響了又響,就是沒有人接。他試著回想她姨媽姓什麼,卻想不起來。

  他的房間似乎充斥著觸手可得而懸浮不沉的寂靜。他瞥一眼他沿著四壁築起的低矮書架,瞥一眼壁上托架中麥考士蘭太太給他的常春藤,瞥一眼檯燈旁空蕩蕩的紅絲絨椅子,弊一眼床頭上他親筆所畫並題了「夢幻動物園」之名的黑白素描,瞥一眼遮住他的小廚房的方平織紋粗棉布簾。幾近厭煩地,他走過去把簾子推開,並站在簾後向外望去。他有股十分確定的感覺,覺得有人正在這房間內等著他,但他一點兒也不害怕。他拿起報紙,開始看起報來。

  過一會兒之後,他人已在一家酒吧內喝著第二杯馬丁尼。他得睡覺,即使這意味著獨酌,他嗤之以鼻的獨酌也罷。他一路走到時代廣場,理了個頭,又在回家的路上買了一夸脫的牛奶和兩份小報。在寫了一封信給他母親之後,他心想,他要喝些牛奶,看看報紙,然後上床睡覺。也許在他進房間時,地上可能有安的電話號碼呢。但地上什麼也沒有。

  大約淩晨兩點時,他爬下床,在房間裡走來走去,饑腸轆轆卻又不願吃東西。然而他記起上星期的某個夜裡,他開了一罐沙丁魚,而且是就著小刀刀片狼吞虎嚥。那是獸性十足的一天,是更貼近自己原性的一天。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劄記,忙不迭地翻閱著。這是他大約二十二歲時所描畫的第一本紐約劄記,內容是無所不包的素描——克來斯勒大樓,培恩·惠特尼精神科診所,東河上的多艘平底貨船,倚伏于水平鑽入岩石中的電鑽上的工人們。還有一系列以無線電城大樓為主題的素描,空白處留有注語,而在其對頁上是他修正過的同一棟大樓,或者也許是一棟他自己想出的全新大樓。他很快地合上劄記,因為它很棒,他懷疑現在他是否也能做得一樣好。帕米拉案似乎是他充沛活躍的年輕精力的告別作。他一直壓抑的啜泣緊縮在他的胸中,帶有一絲令人噁心的熟悉痛楚——從跟蜜芮恩在一起多年來便很熟悉了。為了阻擋下一波痛楚,他倒躺在床上。

  蓋伊因布魯諾在黑暗中現身而醒來,但他什麼聲音都沒有聽見。除了最初對其突然造訪稍稍嚇了一跳之後,他一點也不感到訝異。一如他在今晚之前的數個夜裡所想像的,他相當高興布魯諾來了。真的是布魯諾?沒錯。蓋伊現在看見大書桌上方的香煙亮光。

  「布魯諾?」

  「嗨,」布魯諾柔聲說。「我用另外配的鑰匙進來的。現在你準備好了,對嗎?」布魯諾的聲音顯得鎮靜和疲憊。

  蓋伊用一肘撐起身子。布魯諾當然在這兒,橙色的香煙亮光就在這兒。

  「沒錯。」

  蓋伊說著,內心感到這個肯定答案是被黑暗吸出來的,不像其他幾夜中,這肯定答案默不出聲,他根本說不出口。它這麼突然地解開了他腦中的結,以至於傷到了他。它是他一直等著要說出的話,是房間內的寂靜一直等著要聽的話。還有牆外那些野獸也想聽到。

  布魯諾在床沿坐下,緊抓住他的兩隻上臂。

  「蓋伊,我再也不會來見你了。」

  「不。」

  布魯諾身上有令人嫌惡的煙味、甜膩的髮油味和酒酸味,但蓋伊並未退避。他腦筋還迷迷糊糊的。

  「這兩天來我試著善待他,」布魯諾說,「不是善待,只是相敬如賓。今晚他對我母親說了一些事,就在我們出門之前。」

  「我不想聽!」蓋伊說。

  他屢次阻止布魯諾說下去,是因為他不想知道他父親說了什麼,他長得什麼樣子,不想知道跟他有關的任何事。

  兩人同時靜默了數秒,蓋伊這一方是因為他不願解釋,而布魯諾這一方則是因為人家叫他住口。

  布魯諾吸吸鼻子,發出令人厭惡的咯咯聲。

  「我們明天要去緬因州,確定是在正午出發。我的母親。我和司機。明晚是下手的好時機,但除了星期四之外的其他夜晚也一樣是好時機。過了十一點之後都行……」

  他不停地說,反覆說著蓋伊已經知道的事,蓋伊卻未阻止他,因為他知道自己將會走進那屋子,而且一切都將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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