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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她要生了!」蓋伊的聲音在他腦中響起。這個小賤人!水性楊花的女人讓他怒不可遏,令他噁心,就拿他父親以前的那些情婦來說吧,那些女人曾使他求學時期的所有假期有如一場場惡夢,因為他不知道他母親是否知情,是否只是裝出快樂的樣子,抑或她真的毫不知情。他努力回想他跟蓋伊在火車上談過的一字一句,這樣能使他感覺蓋伊和他更貼近。他認為,蓋伊是他所見過最傑出的人。他贏得棕櫚灘的工作,他理當保有這工作。布魯諾希望自己可以是告訴蓋伊他仍保有這工作的人。

  布魯諾終於把紙放回口袋,舒服地蹺著一條腿靠坐回椅背,兩手交疊在膝上,任何見了他的人都會認定他是個負責、有個性的年輕人,或許還前途無量呢。無疑地,他看起來並非十分健康,但他確實反映出旁人少有、而且他本身也未曾有過的泰然自若和內心快樂的神情。他的生命一直到現在都是無路可循,不知要往何方尋覓,也看不出發現了方向又有何意義。一直是危機重重——他熱愛危機,而且有時候會在他的熟人中和父母之間製造危機——但他總是及時置身危機之外,以免淌了渾水。因為這個樣子,以及因為他偶爾發現自己甚至在他父親傷害他母親時,也難以表現出同情之心,竟讓他母親認為有他十分殘酷,而他父親和其他許多人則深信他是生性冷酷。

  然而在陌生人身上的一股想像的冷漠,一位他在寂寞黃昏時以電話聯絡上,卻無法或不願意跟他共度一晚的朋友,這些就能使他緊繃著臉,陷入愁雲慘霧的愁思中。但只有他母親知道這一點。他置身危機之外,是因為他在剝奪自己的興奮感時也能發現樂趣。這麼長久以來,他對求得生命意義的渴望和想執行一項賦予生命意義的行動不成形的欲望終歸失敗,以至於他變得比較喜歡挫敗,一如某些習慣不求回報的情人般。他覺得自己永遠不會知道完成一件事的甜美感覺。有方向和希望的探索,往往一開始就令他覺得氣餒,所以他連試也不試一下。然而總有精力支持他再多活一天。死亡絲毫不具恐怖性。死亡只是一個未嘗試過的冒險罷了。

  如果死亡伴隨某件危險的事情而來,那是再好不過的了。最接近死亡的那一次,他心想,是他在一條筆直的馬路上蒙眼駕駛賽車,油門直踩到底的時候。他當時根本沒聽到他朋友開槍表示停車,因為他摔斷了一根腰骨,正毫無意識地倒臥在溝渠中。有時他感到很無趣,竟企圖想以自殺作為戲劇性的生命終結。毫無畏懼的面對死亡可能是勇敢的行徑,他的態度就跟印度導師的態度一樣是聽天由命,而自殺需要一種意志消沉的特殊勇氣,這些他從來都沒想過。布魯諾向來有這種勇氣。事實上他對曾考慮要自殺之事感到羞恥,因為那是多麼的明顯、乏味。

  現在,坐在前往梅特嘉夫的火車上,他有方向了。自從他年幼時和父母前去加拿大——他記得當時也是在火車上——以來,他不曾感覺如此朝氣蓬勃,如此真實而且和其他的人一樣。他曾深信魁北克到處有城堡,而他父母也會允許他去城堡探究,但那裡一座城堡也沒有,他甚至沒有時間去找找著有沒有城堡,因為他奶奶當時快死了,總之這也是他們到加拿大的惟一理由,而從那時候以來,他便未曾對任何旅遊的目的抱以完全的信賴。但對這次的目的,他卻完全深信不疑。

  到了梅特嘉夫,他立刻翻閱電話簿,查閱姓漢茲的名單。蹙眉細看名單時,他幾乎沒有意識到蓋伊的住址。沒有看到蜜芮恩·漢茲的名字,他原來就沒期望會看到。有七個姓喬艾斯的人,布魯諾把這幾個人名潦草地抄寫在一張紙上。其中三人在同一個住址,馬葛諾利亞街一二三五號,而其中一人叫M.J.喬艾斯太太。布魯諾若有所思地以舌尖舔著上唇,顯然他是押對了寶。也許她母親也叫蜜芮恩。他應該能從附近的環境中發現許多事。他不認為蜜芮恩會住在高級地區。他匆忙走向停在路旁的黃色計程車。

  § 12

  差不多九點了。漫長的黃昏正陡然轉成夜幕,由多間看似不堅固的木造小屋組成的住宅區,除了幾戶坐在秋千和前院階梯上的人家亮著前廊的燈之外,大部分是在一片黑暗之中。

  「我在這裡下車好了。」

  布魯諾對計程車司機說。這是馬葛諾利亞街和學院大道交接處,門牌號碼一千多號的區段。他開始踏步前進。

  一個小女孩站在人行道上,正盯著他看。

  「嗨唷。」布魯諾像是緊張地命令她別擋路。

  「嗨。」小女孩說。

  布魯諾瞥一眼站在點了燈的玄關上的人,一個在給自己肩涼的胖男子,兩個坐在秋千上的女人。若非他醉酒的程度比想像中還嚴重,那麼便是好運降臨了,因為他對一二三五號明確地有感應。他想不出還有什麼地區更可能是蜜芮恩的住處。如果他搞錯了,他只要再試其他的地方就好了,他口袋裡還擺著那張名單呢。玄關上的風扇提醒了他,除了自傍晚以來就困擾著他的如高燒般的體溫之外,天氣還真是熱。他駐足點起一根香煙,很高興自己的雙手絲毫沒有抖動。午餐後的那半瓶酒已解決了他的宿醉,而且使他沉浸在優哉的歡愉情緒中。蟋蟀的唧唧鳴叫聲在他四周響起。四下萬分寂靜,靜得他聽得見兩條街道之外的汽車換檔聲。幾個年輕人拐過街角走來,布魯諾的心狂跳著,以為其中有一人可能是蓋伊,但他們都不是。

  「你這個老混球!」一位年輕人說。

  「該死,我跟她說我沒有干涉她,她聽也不聽我解釋!」

  布魯諾輕蔑地目送他們遠去。他們說的話像是另一種語言,跟蓋伊的說話方式完全不同。

  有些屋子門上找不到門牌號碼。要是他找不到一二三五號要怎麼辦呢?但他來到一二三五號屋前時,在玄關上方錫制的「一二三五」清晰可辨。看見這屋子,帶給他一陣冉冉升起的喜悅震顫感。蓋伊必定時常跳著走上這些階梯,他心想,而且就是這項事實使它真的與其他屋子有所區別。它是一棟跟這一區段其他所有屋子一樣的小屋,只是黃褐色的護牆板更加需要粉刷。屋旁有條車道、一塊稀疏的草坪和停靠在路旁的一輛老舊雪佛蘭。樓下的一個窗口瀉出燈光,樓上靠後面角落的一個窗口也有燈光,布魯諾認為那可能是蜜芮恩的房間。但他為什麼不知道她的房間在哪兒呢?也許蓋伊告訴他的事真的還不夠多!

  布魯諾神經緊張地穿過街去,往回走了一小段原先走來的路,隨後停下腳步,再轉身咬著嘴唇凝視這屋子。眼前不見任何人影,而且除了轉角過去的那一戶人家之外,沒有任何一家的玄關點了燈。他無法判定一陣微弱的收音機聲響是從蜜芮恩家或隔壁屋子傳出來。隔壁房子樓下有兩個窗子瀉出光線。他說不定可以從車道走進去,看看一二三五號屋子的後院。

  燈火點亮時,布魯諾的視線驚覺地調向隔壁屋子的玄關。一男一女走出來,女的在秋千上坐下,男的則走向人行道。布魯諾後退到突出的車庫前面牆壁凹處中。

  「如果沒賣桃子,就買阿月渾子果吧,唐。」

  布魯諾聽見女人的叫喊聲。

  「我會買香草的。」布魯諾低聲說,又喝了些扁瓶裡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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