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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廣場突然在他面前拓展開來,觸目所見全是雞隻、小孩和拿松果當早餐吃的平凡老人們。他駐足靜立,數著總督官邸的廊柱,想看看他是否能正確數到十七,結果他能。既然如此,廊柱不再是測量自己酒醉與否的好量器。除了嚴重宿醉,此刻他還因為躺在該死的鵝卵石上睡了一覺而腰酸背痛。他為什麼要喝那麼多酒呢?他心裡納悶著,淚水幾乎盈眶。但他一向形單影隻,而且總在獨處時喝得更凶。果真如此嗎?到底有誰在乎?他記得昨晚在看實況轉播的推圓盤遊戲時,他腦中出現一個強而有力的念頭:「看世界的方法是要用醉眼去看它。」萬物本是造來讓人們用醉眼來看的。當然,此刻在他每轉動一次眼睛便頭痛欲裂的這個情況下,可不是看世界的方式。昨晚他本來想慶祝他待在聖塔菲的最後一夜,因為今天他將出現在梅特嘉夫,而且得十分機警。難不成有些宿醉是再幾杯黃湯下肚也搞不定的嗎?一場宿醉甚至可能有幫助,他心想:他習慣在宿醉情況下緩慢而謹慎地辦事情。況且,他還沒擬好什麼計劃。他可以在火車上從長計議。

  「有信嗎?」他在櫃檯前無意識地問,但結果是沒有任何信件。

  他鄭重地洗了個澡,又叫人送了份熱茶和一個生蛋上來,讓他調杯解宿醉的特效藥,然後他走至衣櫥前,站了好一陣子,心想不知該穿什麼衣服。他決定穿那套紅棕色套裝。以示尊敬蓋伊。衣服穿上時,他注意到這套衣服相當不顯眼,而他可能不知不覺地因為這原因而選了這衣服的想法令他大為欣賞。他一口飲盡解酒藥,藥液在口內順勢流下咽喉,他彎起兩臂——但突然之間,房內印第安式的裝演、愚蠢的錫燈和在牆上垂掛而下的細布條都令人無法忍受,他開始再次搖搖晃晃,匆忙收拾行李走人。打理什麼東西呀?他其實不需要任何東西,只要那張寫了他已知的有關蜜芮恩的一切的紙就夠了。他從小提箱背面袋中取出那張紙,塞進他夾克的內袋中。這個動作讓他覺得自己像個生意人。他把一條白手帕放在胸前口袋中,然後走出房間,鎖上房門。他估算能在明晚回來,如果他可能在今晚下手,又趕搭上回程臥鋪車,回來的時間會更早。

  今晚!

  他走向前往拉米火車站的公車站時,還恍如置身夢中。他本以為他會感到萬分的高興和刺激——或是鎮靜而冷酷——但他一點兒也沒有這些感覺。他突然皺起眉頭,他那眼神空幻的蒼白臉孔看起來更年輕了。難道終究會有什麼事將使此舉不再有樂趣嗎?會是什麼呢?以往凡是他期盼的事,總是讓某件事剝奪了樂趣。但這一次他不會讓這種情形發生。他強顏歡笑。也許是宿醉讓他有此疑慮吧。他走進一家酒吧,向他認識的一位酒保買了五分之一加侖的酒,把他的扁瓶裝滿後,又要了個一品脫容量的空瓶盛裝其餘的酒。酒保找了找,但沒有找到空瓶。

  布魯諾到了拉米後,繼續走向火車站,手裡除了放在紙袋中半空的酒瓶外,什麼也沒有,連武器也沒有。他不斷提醒自己,他還沒有擬好計劃,但有一大堆計劃並非永遠意味著謀殺案會成功。親眼看見——

  「嘿,查理!要去哪兒呀?」

  是威爾森,他身旁還有一大群人。布魯諾勉強地走向他們,不耐煩地搖搖頭。他們一定是剛下火車,他心想,瞧他們一副疲倦又精神不佳的樣子。

  「這兩天你去哪兒了?」布魯諾問威爾森。

  「拉斯維加斯呀。等我到了,才知道我去了那裡,否則我就會邀你去了。見見喬·漢諾瓦吧,我跟你提過喬的。」

  「嗨,喬。」

  「什麼事這麼悶悶不樂的呀?」

  威爾森一邊友善地推了他一把,一邊問道。

  「噢,查理醉了啦!」

  其中一個女子尖叫著說,她的聲音像是正在他耳邊響起的腳踏車鈴聲。

  「查理·布魯諾,見過喬·漢諾瓦!」喬·漢諾瓦被惹得捧腹大笑地說。

  「呵呵,」布魯諾從一位頸上戴著花圈的女子身上輕柔地強拉出自己的手臂。「該死,我要去趕這班火車。」

  他要搭的火車正在站上等候。

  「你要去哪裡?」

  威爾森問,他的眉頭緊皺得兩道黑眉都碰在一塊兒了。

  「我得去塔沙(美國奧克拉荷馬州東北部的城市)見某個人。」

  布魯諾低聲說,意識到話有語病,心中想著他現在必須脫身。挫敗感讓他想哭,想揮拳痛揍穿著紅色髒襯衫的威爾森一頓。

  威爾森做了個動作,仿佛要將布魯諾如黑板上的粉筆斑痕般地擦掉似的。

  「塔沙!」

  布魯諾勉強咧開嘴,緩緩地做了個相似的手勢,便轉身離去。他一直向前走,料想他們會跟著他,但他們並沒跟來。在火車旁,他回頭,看見這群人像從豔陽下滾進車站的暗影般地移動著,他蹙眉看著他們,覺得他們之間的親密性帶有陰謀成分。他們對什麼事起疑心嗎?他們正竊竊私語著他的事嗎?他輕鬆地登上火車,還沒找到他的座位,火車便開始行進了。

  他小睡片刻後,世界似乎改變了不少,火車正平順地快速穿過涼爽蒼翠的山區。墨綠色的谷地山影重重。天空灰灰的。開有空調的車廂及車外的清涼景致,如碎冰般令人心神舒暢。他餓了。他在餐車上享用了一份小羊肉片、炸薯條、沙拉,還有新鮮的桃子派配上兩杯威士忌蘇打,然後便如百萬大亨般滿足地大步踱回座位上。

  一種目標明確的感覺,對他而言既奇特又甜美,像一道流水般牽引著他,令他無可抗拒。光是凝視窗外,就感覺到心智和視覺的新協調性。他開始明瞭自己打算要做什麼了。他正在去執行謀殺行動的途中,這件謀殺案不僅滿足他多年來的欲望,而且也對一位朋友有益。能夠為他的朋友做事,布魯諾感到非常高興,而他確信被害人也罪有應得。想想他會讓多少好男人沒機會認識她而救了他們啊!明瞭自己的重要性,讓他飄飄欲仙,有好一陣子他覺得全然的醉陶陶。他那已耗盡的精力,那如沖刷他正經過的亞諾埃斯卡多一樣平坦乏味之地的洪水般宣洩的精力,似乎彙聚成漩渦,像這列勇猛前沖的火車般朝梅特嘉夫逼近。他坐在座位邊上,心中希望蓋伊又坐在他正對面。但蓋伊會設法阻止他的,他知道;蓋伊不會瞭解他有多麼想做此事,而且此事有多容易。但看在老天的份上,他應該明白此事是多麼有益!布魯諾一手磨著平滑如橡膠的拳頭,心中希望火車跑得更快些。他全身的每一束小肌肉都在抽動、顫抖。

  他取出寫著有關蜜芮恩之事的紙,放在他對面的空位上,熱切地認真研讀起來。紙上寫著:

  蜜芮恩·喬艾斯·漢茲,約二十二歲。

  他的筆跡精確如刻鋼板的工整字體,因為這是他抄寫的第三份。

  挺漂亮的。紅發。有點兒豐滿,不太高。看得出大概懷有一個月身孕。呱噪,愛交際的類型。大概穿著俗麗。也許留短卷髮,也許留燙整過的長髮。

  內容不太多,但他也只知道這些了。有利的是至少她有頭紅發。他今晚真的能動手嗎?他納悶著。那要看他是否能馬上找到她而定了。他可能得查遍姓喬艾斯和漢茲的全部名單。他想,她大概會跟她家人同住吧。只要一見到她,他確信自己認得出她來。這個小婊子!他已經恨她入骨了。想到一見到她就立刻可認出她來,他便滿心期待地兩腳在地上一蹬。有人走來,在走道上走動,但布魯諾根本兩眼不離地繼續盯著那張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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