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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其實我也希望。」

  於是她帶我穿過前廊,進人樓梯下頭一間像是辦公室的小房間,這房間小得讓人聯想到幽閉恐懼症。天花板斜斜的,最高點幾乎連我的頭都容不下。

  牆上用圖釘釘著一張蓋瑞·史耐德的詩:《四種改變》;旁邊成對比的,是一張老舊的雕刻像,畫裡一條捕鯨船正穿過滔天巨浪,環著崎嶇幽黑的合恩角前行。角落裡放了一個老舊的鐵皮保險櫃,門上寫著一個名字:「威廉·蘇東木材公司」。

  她倚著電話旁的桌子,我則在一張搖搖擺擺的旋轉椅裡坐下。在這個隘密的空間裡,我聞得到她的氣息。她的味道很好聞,可是沒什麼生氣,有如木屑或枯葉。我有點想知道,曾經驅使她和禮歐·卜賀攜手上山去的那股激情,是不是還在她體內燃燒。

  她注意到我的眼神,卻誤解了它,不過也沒太離譜:「我不像你所想像的那麼與世隔絕。我是有過一兩次神秘的經驗,我知道,每個夜晚都是永恆的初夜。」

  「白天呢?」

  她立刻回答:「我在夜晚作畫畫得最好。」

  「我聽說了。」

  她轉頭看我,很快就明白過來。

  「瑪蒂跟你談過我?」

  「她說的都是好話。瑪蒂說她年輕的時候,你幫助過她。」

  她聽了似乎很高興,不過並沒有得意忘形。

  「你知道我跟禮歐·卜賀的婚外情,要不然你不會提到他的名字。」

  「我提起他的名字,是為了讓你知道他的孫子。」

  「我是不是很一意孤行?」

  「也許有一點。你就是因為一意孤行才弄到獨居的地步。」

  「你怎麼這麼清楚,醫生?」

  「我不是醫生,我也是病號,我也獨居。」

  「是自願的嗎?」

  「不是我的自願,是我太太受不了跟我住在一起的生活。不過我現在習慣了。」

  「我也是。我愛我的寂寞。」可是她說話的神情讓人難以置信。「有時候我整夜作畫。我做的這一行不需要陽光,我畫的東西不必反映出光線——我刻畫的是心理狀態。」

  我想到另一個房間牆上掛的那幾幅畫,那些有如嚴重撕裂、洞開的傷口。我說:「瑪蒂有沒有告訴你傑瑞出了意外?他的一雙臂膀顯然是斷了。」

  她善變的臉交織著悔恨與不安。

  「他可能到哪裡去了呢?」

  「還在路上,除非他想到更好的地方可以投靠。」

  「他在逃避些什麼?」

  「你應該比我清楚。」

  她搖搖頭:「我已經十五年沒見到他了。」

  「為什麼不見他?」

  她做了一個手勢,似乎在說「我的一切你早就知道了」;做這種手勢的女人,花在沉思和幻想的時間要比說話和過生活多。

  「我先生——我的前夫,因為禮歐的緣故,一直沒有原諒我。」

  「我一直在想,禮歐·卜賀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也是。我到雷諾去辦離婚,他應該到那兒跟我會合的,可是他沒來。他就這麼放我鴿子,很無情。」她的聲音苦澀但是很輕,像是一股已經湊不全的憤怒。「我離開聖德瑞莎以後,就沒再見過他。」

  「他到哪裡去了?」

  「我怎麼知道?他從來沒有捎來隻字片語。」

  「我聽說他出國去了。」

  「你聽誰說的?」

  「瑪蒂·葛蘭多說的。她說是你告訴她的。」

  她似乎有點迷惑。

  「或許我是說過那樣的話,禮歐常說要帶我到夏威夷或大溪地去。」

  「他說的多,做的少,是吧?我知道他訂了兩張英國客輪的船票,打算經由溫哥華到檀香山去。那艘客輪叫做天鵝海堡號,大概是一九五五年七月六日從舊金山出航的。」

  「禮歐上船了嗎?」

  「反正他買了票。你那時候沒跟他在一起嗎?」

  「沒有,那時候我在雷諾已經等了起碼一個禮拜了。他一定是跟其他哪個女人一塊兒走的。」

  「或是一個人走了。」我說。

  「禮歐不可能一個人走的,他受不了孤單一人,他非得有人跟他在一起才會覺得真正活著——他離開我以後,我之所以會回到這間屋子來,這也是原因之一,我要證明我可以一個人過活,證明我不需要他。

  「我在這房子裡出生,」她說,仿佛十五年來總算等到了一個聽眾。「這房子是我爺爺的,我母親過世以後,是我奶奶把我養大的。回到你童年的家挺有趣的,但也有點詭異,像是同時變得很小又變得很老,像個在房子裡陰魂不散的鬼魂。」

  我心想,穿著古式長裙的她,看起來就是那副模樣——非常小又非常老,既是孫女又是祖母,帶點分裂的人格特質。

  她做了個敏感的自嘲手勢。

  「你覺得我很煩吧?」

  「一點也不。不過我對禮歐·卜賀很好奇,他的事我知道得不多。」

  「坦白說,我也是。有好幾年時間,我每天晚上都是想著他入睡,每天早上醒來都盼望可以看到他。可是後來我醒悟到,我根本談不上認識他;他只是個表皮,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

  「我不大明白。」

  「我的意思是,嗯,他這人是沒有內涵的。他把事情做得很好,可是那些就是他的全部了,他做的事情就代表他本人。」

  「他做些什麼事?」

  「他在太平洋參加過九次還是十次的登陸戰役,戰後他就跟人賽船、參加網球循環比賽或打馬球等等的。」

  「那他哪有多少時間追女人呢?」

  「他不需要花多少時間,」她的回答帶著挖苦。「沒有內涵的男人通常都不需要花時間追女人。我知道這話聽來像是惡意中傷,其實不是。我曾經愛過禮歐,或許現在還是,如果他現在走進來,我不知道我會有什麼感受。」

  她望向門口。

  「他現在可能走進來嗎?」我問。

  她搖頭:「我連他是不是還活著都不知道。」

  「你有沒有任何理由認定他已經死了?」

  「沒有。可是我一直告訴自己他已經死了,這樣會好過一點。他連打電話到雷諾找我都嫌費事。」

  「我想你一定深受打擊。」

  「我哭了一個冬天。不過後來我悄悄回到這裡,讓歲月把這段往事沖淡。曾經發生在我身上的事,現在全在畫布上了。」

  「你從來不覺得寂寞嗎?」

  她對我冷厲地看了一眼,看我是不是想動她的腦筋。但她一定看出來我沒這個意思,因為她接著說道:「我一直都很寂寞——至少過去是這樣,直到我學會了如何獨處。如果你一個人住,你就會懂得我的意思。那種無法委過於人且只能責怪自己的羞辱和自憐,是很可怕的。」

  「我懂你的意思。」我把話題轉回她的婚姻,因為她的婚姻似乎是這案子的重心所在。「你為什麼離開你先生呢?」

  「我們的緣分已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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