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偵探推理 > 柏林1888 | 上頁 下頁


  學生的狂熱中或許有對演技的讚賞,同時也包含了日耳曼民族對席勒這部作品,強調人類高貴精神的理想主義傾向的共鳴,但是最令他們亢奮的還是從專制下解放的怒吼吧。

  對年輕學生而言,威廉一世和俾斯麥統治下的新帝國,仍是個專制政權。事實上,威廉一世是君權神授說的信徒,一八四八年三月革命時,他被視為專制主義的代表而倍受脅迫,甚至還流亡倫敦。一八七八年又發生兩次暗殺國王事件,俾斯麥趁此機會制定有名的「社會主義鎮壓法」。所以,這些年輕人是在讚美追求真正自由的席勒。

  ——但是,我連這種自由都沒有。

  這時,身邊的岡本修治輕拍他的肩膀,林太郎才回過神來。場內的興奮不知何時已然平息,人們魚貫走向出口。他慌忙起身。

  「太精彩了!波撒演得好,但蓋斯娜……」

  走出大廳,話才說到一半的岡本突然住口,走向一位二十四、五歲的女性。那是一位金髮微卷、氣質高雅的美女,清澄的藍色眼眸深處暗藏著激烈的熱情和強烈的意志。卻又帶點淡淡的憂鬱,與蓋斯娜有幾分神似。

  岡本和她談了幾句話之後,回頭向林太郎招手。

  「我為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我的朋友森林太郎,陸軍一等軍醫,目前在柯霍研究院研究細菌學,對文學很有興趣……這位是閨閣詩人弗蘿蘭·華爾泰,是《憧憬》的作者。」

  這名字和詩集,林太郎都是第一次聽到,但總覺得曾經在哪裡見過這位女士,可是記憶模糊,或許是記錯了。

  「我叫克拉拉·華爾泰,請多指教。」她微笑著說:「你和席勒也算是同行哩。」

  林太郎胸口一動。

  席勒曾在故鄉蘇瓦文擔任軍醫,克拉拉是指這件事,並沒有其他意思,但聽在他耳中,卻有深刻的嘲諷之意。

  ——軍醫席勒因為處女作《強盜》(Die Rauber)觸怒暴君歐根公爵而下獄,並禁止他從事創作活動,於是他毅然決然離鄉而去……為何把自己與席勒相提並論呢?

  林太郎似要拂去這層不悅想法而搜尋寒暄語句。

  「不敢當,能在舒曼街上會見克拉拉小姐,實在光榮。」

  德國劇院在舒曼街上,而舒曼的妻子克拉拉帶著一顆被布拉姆斯求愛所攪亂的心,一路演奏瘋狂而死的丈夫遺作的傳說更是有名。

  克拉拉·華爾泰似乎對這富於機智的問候很滿意。

  「希望還有機會相見,我先告辭了。」

  目送她的背影,森林太郎胸中毫無來由地咀嚼著三個字:自由、愛情以及憧憬……

  號角啤酒屋——

  和戶外的冰寒完全相反的悶暖空氣、煙霧繚繞中笑語嬌聲不斷。有蓋的重金屬制大啤酒杯乾杯的聲音、小夜曲、時髦男子、年輕人、波希米亞人、小演員、芭蕾舞娘、裁縫,還有臉頰紅通通的賣花女。

  森林太郎和岡本修治及兩位女孩共坐一桌。貝妲·舒密特和愛麗絲·哲格特——十九歲和十七歲的維多利亞劇場芭蕾舞娘。她們還不是主角,只是四人一組伴舞的窮舞娘。

  今天的芭蕾舞娘和當時的芭蕾舞娘有很大的差距。根據森歐外的處女作《舞姬》中的描述,她們「猶如詩人哈克侖德爾所說的當世奴隸,命運短暫無常。」「她們受制於微薄的薪資」,「只有進入劇場舞臺時才擦上紅粉,穿上美麗的衣裳,平時個人衣食尚且不足」,「因此不墜入賤業者幾希。」

  當然,薪資微薄這一點是當時職業婦女共同的悲哀,並非只有芭蕾舞娘受此待遇,但因為她們是華麗矯飾包裝起來的職業,因此現實更顯悲哀。芭蕾本是宮廷庇護下發展起來的藝術,前提是必須要有贊助人,芭蕾舞娘又多姣美女子,因此性關係雜亂也是事實。

  貝妲和愛麗絲是還沒有沾染這種習氣的清純姑娘,乍看肉感多情且性格奔放的貝妲,對心愛的男人卻驚人地忠實;愛麗絲則很天真,像小孩般惹人疼惜。

  林太郎不太清楚岡本修治和貝妲成為情侶的經過。

  大概是在岡本放棄法律、開始自謀生活的艱難時期,遇到因父親過世而受苦的貝妲,兩人同病相憐,因而萌生激烈的愛情吧。無論如何,他們現在難分難舍,背著不喜歡女兒和異鄉人交往的貝妲母親約會。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岡本經常約了林太郎,貝妲則約了愛麗絲,四個人一起聚會。因此聚會常是由岡本主導,貝妲則是健談。

  但是,今晚情況有些不同。

  貝妲沉默不語,臉色難看,就連岡本蓄意化解她愁緒的笑話,也只引來她聊盡義務似地微笑。沉悶的氣氛自然感染到其他的人,在那間豪爽喧鬧的啤酒屋中,林太郎這一桌特別突出。

  「貝妲,怎麼了?不舒服嗎?」岡本忍不住問。「這陣子你有些奇怪,要不要讓森君看一看?」

  「不要緊,我只是有點累。」

  貝妲幽幽地說。她凝視岡本好一會兒,突然眼眸一濕,靠在他肩上。

  「修治,求求你,千萬不要拋棄我。」

  「貝妲,這個時候怎麼說這些?」

  「我……只要稍稍離開你一下就受不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看到像是發燒囈語般的貝妲,就連岡本也一臉迷惑。

  「可是,說放心不下媽媽的也是你呀。是不是你母親又說了什麼?」

  「呃,我……」愛麗絲怯生生地從旁插嘴:「我今晚得早點回去,不好意思,我先告辭了。」

  林太郎覺得待在這對氣氛凝重的情侶身邊相當困窘。

  「那麼,我先送愛麗絲回去,你們慢慢聊吧。」

  「森君,對不起。」

  留下尷尬的岡本和垂頭不語的貝妲,林太郎和愛麗絲離開了啤酒屋。

  屋外是德國冬天特有的天氣,厚厚的雲層遮掩了天空的星光,枝幹光禿的七葉樹在霧中隱約可見,冷風呼嘯過寒凍的街道。

  「貝妲怎麼了?你知道嗎?」

  愛麗絲輕輕歎口氣,暖暖的氣息在黑暗中形成一股白煙,旋即消失。

  「我也不是很清楚,好象是團長塔貝克對她說了些討厭的話。」

  「是要裁掉她嗎?」

  「好象不是。貝妲舞跳得好,也很受歡迎。」

  「那麼是團長對貝妲有非分之想,仗勢為難貝妲。」

  「如果是這樣還好,」愛麗絲呼出一口氣。「塔貝克不知受誰委託,背地裡做些拉皮條的勾當。過去也有這種事,他對我們就像野狼般張牙舞爪,對某些人又像狗一樣搖尾乞憐,所以我們都叫他狼狗。」

  「他是有點不對勁。貝妲不能轉到別的劇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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