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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偵探推理 > 柏林1888 | 上頁 下頁


  「別說這種傻話,你想塔貝克會悶不吭聲地讓貝妲轉到別的地方去嗎?」

  愛麗絲童稚的臉上突然浮現老氣橫秋的表情。

  「塔貝克只要招呼各劇院一聲,貝妲就別想再上舞臺跳舞了。而且,就算能轉到別的舞團,環境也不會有太大的變化,那些團長、監督都一樣,都是狼狗!」

  林太郎沉默了。就像自已被鐵鍊鎖在祖國和軍務上一樣,貝妲和愛麗絲她們也被一條粗鏈五花大綁,大家都想獲得解脫而無謂地掙扎。

  「這件事你別告訴岡本先生,因為貝妲也沒說得很清楚,我只是懷疑罷了。」

  「我知道。」

  林太郎點點頭。以岡本那種易怒的性格,脾氣一上來,不知會做出什麼事,而且因為他常跑維多利亞劇院的後臺,和塔貝克起過爭執,這種事還是別讓他知道比較好。

  「可是……」愛麗絲停頓一下才幽幽地說:「我倒羡慕貝妲……」

  林太郎不覺止步,愛麗絲也停下來,抬起快要哭出來的臉,藍色瞳孔中閃爍著責備他舉棋不定的光芒。

  「愛麗絲……」

  林太郎聲音有些嘶啞,愛麗絲突然眼眶含淚,出現小女孩鬧彆扭的表情。

  「傻瓜!林太郎你這傻瓜!」

  愛麗絲撲上林太郎的胸前,他像捧著脆弱易碎的物體般輕輕擁著她苗條的身體。

  ——愛麗絲確實是個可愛的女孩,但是自己真的愛她嗎?就算是,他可以陷入其中嗎?自己不久就要回日本,要她這麼年輕就為情傷心,也未免太可憐了。或許他不該這樣凡事舉棋不定,弄得所有的事都是這麼半吊子。自己不喜歡軍方的工作,卻也無法效法席勒遠走他鄉。愛麗絲雖然可愛,自己卻無法愛上她……

  這時,林太郎瞧見轉角的街燈下有兩個人影。他們很快繞到對街消失蹤影,他雖然沒有絕對把握,但可以確定他們是日本人,而且是認識的人,似乎就是對他不懷好意的軍醫谷口謙和日本公使館書記官村獺康彥。

  林太郎的手臂不自覺用了力,心裡燃起一股抗拒意識,一掃方才的迷惘。他撫摸愛麗絲的臉頰,輕輕托起她的臉。

  愛麗絲閉上濕潤的眼眸,張開花蕾般的雙唇,微微喘息著。

  自己對愛麗絲抱持著什麼樣的感情呢?獨自走在深夜的街頭,森林太郎想著。

  追根究底來看,那可能是一種對弱者的同情,或是再加上對生活在文明社會陰影下的弱勢族群所產生的親切感。

  在此以前,林太郎不時從社會低層的女孩身上獲得難以忘懷的印象,像德勒斯登的賣酒少女,慕尼黑的賣花女和馬戲團的少女等。雖然他和她們並沒有特別的接觸,只是擦肩而陌生人。

  或許這種感覺來自林太郎對中國古典詩詞的素養,他受唐朝詩人白居易的影響相當大。

  白居易在著名長詩《琵琶行》中,切切訴說著對彈琵琶的落魄婦女的同情。在深入揭發世相的《新樂府》或其他作品中,也顯示出他對貧窮不幸的人與弱者的深切同情,而這些都喚起了林太郎的感動與共識。後來他寫在《德國日記》附錄中的「詠柏林婦人七絕句」,也都取材自下層階級婦女,如試衣娘子(模特兒)、賣漿婦(賣蘇打水的)、歌妓、家婢、私窩兒(娼妓)、露市婆(走賣老婦)等。

  但是,在林太郎內心深處,仍潛藏著比文學性關懷還更切實的感情,縱使他自己不想承認,但也不能否認。

  森林太郎是日本這個未開化國家的國民,就像捧著幾束鮮花巡繞酒場的賣花少女一樣,他也稱不上是德國這個文明社會的正式夥伴。這種疏離感使他對貧窮少女多少產生一些莫名的親切感。

  當時,在德國的日本人並沒有受到冷淡的待遇,尤其像林太郎這種人,反而受到最高級的禮遇。他和一流學者、軍人交往,應邀參加宮廷舞會,和貴族千金親切交談,幾乎所有人都以平等的態度看待他。

  但是,當他們看待日本這個國家時,情況又另當別論了。日本受到國際重視,是在一八九四年中日甲午戰爭以後,因此在一八八八年,歐洲對日本的評價還是很低。

  地質學者艾德蒙·納曼曾在德勒斯登的地質學協會中,談到在日本的見聞。當他指摘日本的落後時,森林太郎不覺激憤填膺。他在酒會中假借酒意報了一箭之仇後,又在慕尼黑的「彙報」上針對這個問題和納曼打起筆戰。

  經過這層體驗後,他才知道自己面對的終究是一堵偏見的厚牆。平常見地十足的有識之士,不論表面如何,骨子裡仍然和納曼站在同一陣線,讓林太郎深感失望。

  總而言之,對德國人來說,森林太郎是特別的日本人。但不論他們如何禮遇他,他終究是日本人,終究無法跳脫這個框限。

  回想起來,自從踏上德國土地後,林太郎真是一路緊張走來。他自視為日本的代表,絕不能做出讓德國人瞧不起的事。這種心情讓他的神經無時無刻不緊繃著。看戲、聽音樂、和大學同學喝酒喧鬧,對他來說,都是一種考驗,是向德國人學習教養的場合。

  過去,林太郎並未特別強烈意識到這一點,偶爾自省,對自己能一路堅持過來也有些得意。然而,得意的本身不也正是他一路緊張活過來的證據嗎?

  他對賣花女或愛麗絲那種攙雜著同情的親切感,就是由此而生。在她們面前,林太郎沒有必要緊張,可以感受到人與人之間極其自然的親密感。

  對林太郎來說,愛麗絲意味著窒息生活中的小小解脫,在她那可愛專情的藍色眼眸前,他多少可以忘掉一些壓迫感和鬱積的苦惱。

  但在另一方面,林太郎覺得愛麗絲有所不足也是事實。無論從年齡、教養程度來看,愛麗絲都太過幼稚。當他背誦海涅的情詩時,愛麗絲會靜靜聽得出神,但若想和她討論海涅的自由主義思想以及他的諷刺敘事詩《德國冬天的故事》時,根本話不投機。愛麗絲無法像今晚才認識的克拉拉·華爾泰那樣,在一句寒暄中閃現知性的光芒。

  戀愛本來就是帶有極度緊張感的一種精神體驗。對方的無心動作或是普通言詞,似乎都含有重大的意義,並從中感到一絲新鮮的驚喜與愉悅的刺激——這才是戀愛。遺憾的是,和愛麗絲交往,林太郎無法體會到這種刺激與緊張。當然,戀愛也可能突如其來,或許某一天他會突然改變對愛麗絲的看法,得到他所想要的……

  一方面想從緊張中獲得解放,另一方面卻又追求緊張感,這種心理真是矛盾。不過,這兩種緊張還是稍有不同,何況人本來就充滿矛盾。

  林太郎轉入擁擠狹窄的克羅斯塔街,茫然想起今晚岡本和貝妲的樣子,以及愛麗絲等待他親吻的臉,突然對自己生起氣來。

  不久,他發現眼中愛麗絲的形影,不知不覺間變成另外一個人,是克拉拉·華爾泰。他有些困惑,更加生氣,用力地甩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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