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偵探推理 > 柏林1888 | 上頁 下頁


  這一帶,肮髒狹窄的建築物毗鄰而立,污穢的小酒館裡眼神銳利詭異的男人和濃妝豔抹的妓女出出進進。話雖如此,每逢星期假日,猶太教徒就穿著類似日本袈裟的各色禮服到這裡做禮拜。

  雖然這一切雜亂無章,治安也不好,但林太郎並未刻意與鄰居來往,因此並不在意。此外,他住的地方是新蓋的,房間美觀寬敞,房東經營一家餐館,說起來挺方便的。

  其實從旁觀者的立場來看,這一區相當有意思。每一段古老的牆壁、每一塊馬路的石板都刻畫著鮮活的人類歷史,讓人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歷史分量。

  「森君!」

  林太郎正要進屋,聽到背後有人大聲叫他,回頭一看,好友岡本修治正朝他奔來。

  岡本原本是來德國學法律,但不知不覺就放棄了法律,轉而熱衷文學與哲學,現在擔任報社的通訊員,另外接些翻譯及臨時口譯的工作維生。林太郎是透過交情甚篤的畫家原田直二郎認識他的。

  「你剛回來嗎?我來得還真巧。」

  岡本用手撥埋他長長的頭髮說。他很瘦,皮膚泛著不健康的蒼白,但大大的眼睛總是熱情發亮。

  「上來再說吧。」

  「不必了,我另外有事,不能慢慢聊,只是來問你十一號晚上有空嗎?」

  「十一號,是星期三吧?目前還沒事……」

  「要不要去德國劇院看『唐·卡羅』,(注:威爾第所做的四幕歌劇,由席勒的戲劇改編而成)?我已經拿到票了,女主角是蓋斯娜,她演的悲劇可是精彩絕倫喲。」

  「哦?」

  林太郎心動了。他也耳聞奧義混血、貌美出眾的德國劇院專屬女演員泰蕾吉娜·蓋斯娜的盛名。當然,他對席勒的這出著名歌劇也有興趣。

  「謝謝,我一定去看。」

  「好,就這麼說定了。」

  這時,岡本修治臉上浮現害羞的笑容。

  「看完戲後要和愛麗絲、貝妲見面,那時她們的表演也差不多散場了。」

  林太郎稍微等了一下才問:「你和貝妲還是老樣子嗎?」

  「嗯,這一陣子貝妲精神不太好,我有點擔心。我想她大概是太累了。」。

  「不會是生病了嗎?」

  「她自己說沒什麼,我想還是讓你看看比較好,到時拜託你了。我先告辭了。」

  岡本修治揮揮手,轉身離開。目送他的背影,林太郎又歎了一口氣。

  想起來,畫家原田和這個岡本都讓他羡慕的人,他們都做著自己想做的事。

  ——對他們那種奔放的生活態度自己一直是既帶點反感,又忍不住欣羡。總而言之,自己才是半吊子,既不喜歡做官,又沒有勇氣當個自由人。

  林太郎這麼想著,仰望已經昏暗的天空,幽幽地說:「愛麗絲、愛麗絲嗎……」

  林太郎雙手撐在桌上,眼前敞開著德文醫書,他的視線卻茫然地掃過書頁。

  以前無法想像歸期逼近是如此痛苦,他也曾和別人一樣得過思鄉病,就連在慕尼黑一首歌劇「日本天皇」時,胡謅的日本風俗也令他懷念不已。

  作為一個人,我究竟得到了什麼?——這個問題並不正確,因為林太郎知道自己得到了什麼。問題是,他即將失去這些東西,在這之後他還剩下什麼?

  從五歲開始,他就跟隨儒者學習漢文典籍,在西洋學術方面,只學了語文和醫學等技術層面的東西。初次踏上歐洲土地時,他仍然是個充滿古老儒教思想的人。但在五年的留學生活中,他接觸了西洋的內涵,瞭解到個人的自覺與自由的精神。

  但是——日本還沒有能夠接納這些思想的環境,就算多少有一點,但擔任軍醫,住在期望他出人頭地的舊式家庭中,他又能擁有多少自我主張和自由呢?與歐洲相比,日本的氣氛光想就令人感覺窒息。

  一條隱形的粗大鎖鏈牢牢地綁住身在柏林的自己和祖國日本,怎麼也無法切斷,而當鎖鏈收回時,不論高興與否,自己都會被帶回那古舊的殼中。

  那時,自己的心中究竟還剩下什麼?

  林太郎心想,至少該在歐洲自由的空氣中,為自己留下一個難以忘懷的體驗,他希望帶著一個至死不滅的回憶回到日本,或許那就是自己青春的最後一頁吧。

  或許這只是無聊的感傷,但對他而言卻是迫切的願望。

  然而,這該是個怎樣的回憶呢?是戀愛嗎?

  林太郎毫無頭緒。到目前為止,他對戀愛戒心頗高,除了看過幾個因為女人而失敗的日本留學生外,也因為個性本來就比較理性。而如果他現在對愛麗絲的感情是戀愛的話,那也未免太平淡太縹緲了。

  或許這種體驗是可遇不可求的,如果真是如此,不論他多煩惱也沒用。

  無論如何,他剩下的時間不多了。距離回國還有幾個月,但一旦開始當隨隊醫官,目前的生活就會大大改變,或許比在日本好些,但仍會相當不自由。

  ——這麼一來,時間就只剩下往後的一個半月,最多也只有兩個月了。在這短短的期間裡,能得到自己企求的東西嗎?

  林太郎沉鬱地眺望窗外。幽暗中,白色雪花開始飄舞。

  這一年七月,森林太郎離開柏林,踏上歸途。當時,果然如他所願,心中藏著一個難忘的回憶。

  但是,回憶的內容卻完全超乎他的預期。

  那確實是一種戀愛,但這份戀情卻牽扯上一樁密室謀殺案

  § 愛麗絲

  羅特不知日本開明之程度,
  而以納曼之言為宜。
  從羅特之有識尚且如此,況他人乎?
  餘之不平益深,飲啖皆不覺其味。

  ——德國日記

  瘋狂的掌聲久久不止。

  「波撒!」

  「蓋斯娜!蓋斯娜!」

  一群亢奮的學生齊聲呼喊演員的名字,扮演伊麗莎白的蓋斯娜和扮演唐·卡羅王子的波撒一出場,掌聲更加狂熱。「Bravo!」的喊聲淹沒整個德國劇院。

  「席勒萬歲!」

  一個渾然忘我的年輕人為已經死了八十多年的作者歡呼,狂亂地揮舞手臂。

  森林太郎的視線從美麗的蓋斯娜身上轉向狂熱的人群。表演確實精彩,但人們激動的模樣反而令他自陶醉中清醒。

  ——因為這裡是德國啊。

  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浮現在林太郎腦海,令他幾近痛苦地意識到他和學生之間的距離。

  席勒以「威廉·泰爾」為晚年的巔峰代表作,終生一以貫之地描述對專制的憤怒和對自由的憧憬。「唐·卡羅」也不例外,主題描寫西班牙王子唐·卡羅的未婚妻伊麗莎白為父王菲利浦二世所奪,尖銳地揭發在荷蘭獨立戰爭的背景下,專制君王的橫徵暴斂及宗教審判的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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