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偵探推理 > 柏林1888 | 上頁 下頁


  「想想看,在一八六〇年時,有幾個人能預見拿破崙不過數年就沒落了呢?當時,誰又想像得到普魯士會成為今天歐洲的強國呢?」

  「你說得沒錯,我們的確無法預知將來的世界,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人類的科學會不斷地進步。」

  北裡似乎對歷史不太感興趣,所談話做了結論,但是林太郎還想著剛才俾斯麥的側臉,繼續回想十九世紀以後的歷史。

  一八一二年拿破崙遠征莫斯科失利,逃回巴黎。過去臣服於他的各國得知法軍潰敗的消息以後,紛紛叛起。一八一四年三月,聯軍攻進巴黎,五月時把退位的拿破崙放逐到艾爾巴島。

  為了整頓戰後的歐洲,奧地利宰相梅特涅提議召開維也納會議。由於各國利益衝突,結論遲遲未定。一八一五年二月底,拿破崙逃出艾爾巴島,在坎城附近登陸,三月,他潛回巴黎再度登基,但在六月的滑鐵廬之役再度敗北,結束了他的百日政權。十月,拿破崙被放逐到遙遠的聖赫勒拿島,六年後結束了他寂寞卻波瀾壯闊的一生。

  這段期間,因拿破崙再起而慌亂的各國終於達成協議,在一八一五年六月八日簽訂維也納會議最後協定。這時德國抽到個下下簽,在梅特涅的策謀下分割成三十九個國家。

  但是,國力顯著成長的普魯土,於一八一九年成為北德關稅同盟的盟主,然後逐漸取得統一德國的領導地位。一八六一年威廉一世即位,拔擢俾斯麥為宰相,毛奇為參謀總長,在這兩人縱橫捭闔的「鐵血政策」下,連續打贏前述的三場戰爭。

  一八七一年一月,威廉一世終於成為德意志帝國的世襲皇帝,帝國為聯邦組織,加盟各國雖然各自保留了王位及所屬軍團,實質上是統一的國家。

  同年五月,俾斯麥就任第一任帝國宰相,為防範法國復仇,他施展巧妙的外交政策,逐一和各國結盟,為歐洲帶來了所謂的「俾斯麥和平」。但是在國內,他卻苦於和天主教徒的長年對立,最近更煩惱社會主義者的勢力坐大。

  ——未來的事真是難以預料,百年後,不,甚至十年後的德國命運都無法預測,不但如此,就連自己一年後會如何,都是未知數。

  林太郎不覺歎口氣。

  今年該是他留學德國的最後一年吧。回國後當然有軍醫的職位等著他,但是這個安排卻讓他的心情焦慮不已。最近,他總是被某種鬱積的情緒困擾,時常在難耐的空虛感中度過失眠的一夜……

  他不經意地看著同伴的側面,北裡柴三郎早就忘了社會主義者的事,表情恍然若夢。

  ——大概又在想細菌的問題吧。真是幸福的人。

  林太郎這麼想著。他自己也曾在讀書和研究的生活中嘗到滿足的況味,但此刻卻覺得這種日子突然成了遙遠的過去。

  「森君,你還是得去軍隊工作嗎?」

  北裡突然問他。面對外貌憨厚卻不斷展現敏銳洞察力的北裡,林太郎略感驚訝。

  「嗯……我這一次出來還身兼事務調查工作,在回去之前,如果不先在這裡的軍隊擔任隨隊伍醫官,對陸軍省來說面子上也過不去,大概二月底或三月初就會發佈正式命令吧。」

  「是嗎?老實說,你並不想去吧?」

  林太郎撇撇嘴。

  「軍醫也是軍人,必須絕對服從命令,不能照自己的意志行事。」

  「但是外面傳說,你去當隨隊醫官,是有人在背後策動的。」

  林太郎沒有回答,但北裡的話的確直指重心。最近他耿耿於懷的也是這件事,他早就察覺這是同為軍醫、陰險且野心勃勃的穀口謙,聯合和他交情不錯的公使館武官福島安正大尉所導演的戲碼。

  福島安正後來以單騎橫越西伯利亞而一舉成名,不過此時他只是陸軍留德學生的監督,雖是個性剛正不阿的武人,卻也失之單純,容易為人所乘,只要打著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能讓他深信不疑,不會去推敲內情。

  自從去年五月福島上任以來,穀口就頻頻接近他,甚至聽說他從穀口介紹的女人那裡得了性病。

  「日本人真悲哀,個個心胸狹窄,一定是你在研究院成績太好,招人嫉妒吧。」

  看見北裡柴三郎激動的模樣,森林太郎只有苦笑的份。

  「也沒好到那種程度。」

  「不,像你這樣只花一點時間就完成五、六個研究的人實在少見。」

  的確,林太郎在留德期間寫了六篇論文。他在慕尼黑的培登柯法教授指導下,發表了和雷曼共同研究的「啤酒的利尿作用」及「毒茶草的毒性及解毒法」兩篇論文;師事柯霍博士後,又完成了以「自來水的病原菌」為題的論文。此外,他還抽空寫了「日本住宅論」以及「日本兵食論」,最近則執筆「日本的腳氣與霍亂」。

  後面三個姑且不論,前面三個都是純學術論文,連林太郎也不禁暗自得意,但他認為穀口疏遠自己的原因不是出於嫉妒,而是有更卑下的動機。

  自從去年下一任軍醫總監呼聲最高的陸軍軍醫監督石黑中德來到柏林以後,穀口就覬覦他助理的位置,自己因而成為他的眼中釘……回到日本以後,這樣的人際關係糾葛恐怕更加複雜吧。一想到這兒,就覺得喪氣……

  不過,林太郎並不想告訴北裡這些內情,何況這只是他煩惱的一小部分。

  兩人此刻正由東往西穿過布蘭登堡大門。

  林太郎忽然想起四年前首次站在這條寬六十公尺、兩旁種了菩提樹的溫塔林登大道,那時的心情一切都是新鮮的驚喜,一切都令他著迷,熾烈的功名心與求知欲充溢心中,當時的一切令他無限懷念。

  「北裡君,」林太郎突然說:「我們到這裡留學,究竟得到了什麼?」

  「啊?」北裡驚訝地反問:「我不懂你的意思。你不是獲得了最新的醫學知識嗎?你跟著霍夫曼教授和培登柯法教授學習衛生學,向柯霍老師學習細菌學,也得到薩克森軍醫長羅德的親切教導……你還需要什麼呢?」

  「你說得也沒錯,但我不希望只學得醫學知識,也想學習他們的精神。柯霍老師教我重視實驗和觀察的科學精神;培登柯法教授為了證實人並不會因為病原體進入體內就生病,而喝下霍亂菌的勇氣與求道精神也感動我;霍夫曼教授和羅德先生也是令人尊敬的人物……」

  林太郎像要一口氣吐完心中的悶氣,繼續說:「這一切確實是豐富的收穫,但今後我或許不能成為一個研究者,這些知識豈不都白費了?脫離醫生的立場,作為一個人,我究竟得到了什麼?」

  北裡眨眨眼:「你的意思很難一下子搞懂,難道你也沾染了德國人喜歡的觀念哲學?」

  林太郎沉默了。北裡或許因為還要留在德國一陣子,所以沒有他的這種焦慮;也或許他是天生的學者,整日埋首於細菌學中,和自己終究不是同類的人。

  他想起剛才被捕的社會主義青年,他無法理解那種思想,只知道青年本著一股使命感做自己想做的事……

  林太郎不覺對那青年和北裡產生一種妒羨交雜的情緒。

  當天傍晚,林太郎回到在克羅斯塔街租賃的房子,這條街在溫塔林登大道東邊約一公里處,是柏林歷史最古老的一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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