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偵探小說 > 愛倫·坡 | 上頁 下頁
金甲蟲(6)


  「你總記得,」他說,「那天晚上,我把畫好的金龜子草圖遞給你。你總也回想得起,當時你一口咬定我畫得活像骷髏頭,我就對你大動肝火。你開頭說得這麼死,我還當你開玩笑;可後來想起昆蟲背上有三個怪點,才承認你那番說法有點事實根據。話雖這麼說,你笑我不會作畫,心裡還是生氣——人家都認為我是個出色的畫家呢——所以,你把羊皮遞給我,我就打算揉成一團,氣呼呼的扔進火裡。」

  「你是指那張紙片吧?」我說。

  「不;看看很像紙,我開頭也當是紙,可在上面一畫,就看出原來是張極薄的羊皮。那張羊皮髒得很,你總記得吧。回過頭來說,我正要揉成一團,無意中朝你看過的草圖溜了一眼,這一看,就不必提有多驚奇了,說來不信,我自以為那兒畫著甲蟲圖,誰知竟瞧見了骷髏頭像。我一時嚇呆了,怎麼也沒法有條有理的開動腦筋。我知道自己畫的,跟這骷髏頭絕不相同——雖然大體輪廓有幾分相仿。我馬上拿了根蠟燭,坐到屋子另一頭,更仔細的朝羊皮上打量了一通。翻過羊皮,就看到自己畫的那張畫還是老樣子。

  一開頭心裡只覺得奇怪,外形輪廓居然不差分毫——怎麼原先竟不知道有這等異常的巧合,羊皮一面畫著個頭顱骨,背後怕正是我那張金龜子圖,而且這頭顱骨的輪廓和大小,全跟我畫的一模一樣。我剛才說,碰到這等異常的巧合,我一時楞住了。人家碰到這種巧合,通常總要出神。心裡拼命想理出個頭緒——前因後果的關係——可就是辦不到,一時麻痹了。等到我清醒過來,才漸漸明白,不由嚇了一跳,連那種巧合也沒那麼叫我吃驚。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記起來了,當時畫金龜子草圖,羊皮上可沒什麼畫。絕對沒有;我記得當初想找個最最乾淨的地方,正反兩面都先後翻過。要是畫著頭顱骨,當然不會看不到。這真是個謎,只覺得無從解釋;不過,就連在開頭一剎那間,我心靈深處已經隱隱掠過一個念頭,好像螢火蟲一閃,經過昨夜那番奇遇,真相終於大白。我當下站起身,把羊皮藏好,等你們全走了,再去思索。

  「等你走了,邱比特睡著了,我就把這事更有條理的研究了一番。首先琢磨的是羊皮怎麼落到我手裡。我們發現金龜子的地點,就在大陸岸上,距小島東面一哩路左右。靠近滿潮標高點。我剛抓住甲蟲,就給狠狠咬了一口,不由馬上扔了。邱比特為人一向謹慎,眼看蟲向他飛去,先在四下找尋葉子什麼的,好拿來抓蟲。在這一剎那間,我跟他全一下子瞧見了羊皮,當時我還當是紙呢。羊皮半埋在沙裡,一角翹起,就在找到羊皮的附近,我看到一堆破船殘骸,模樣好像長舢板。看光景堆在那兒有好久好久了;因為船骨樣子簡直看不出來。

  「回過頭來說,邱比特撿起羊皮,把甲蟲包在裡頭,交給我。不久我們就打道回府,路上碰到葛××中尉。我拿蟲子給他看看,他請求我讓他帶到堡裡去。我剛答應,他就將蟲子塞進坎肩袋裡,外面可沒包羊皮,他打量甲蟲那當兒,羊皮一直捏在我手裡。大概他生怕我改變主意,認為最好馬上把這個意外收穫拿到手吧——你知道,他對一切跟博物學有關的東西才迷呢。就在那時,我准是不知不覺拿羊皮放進口袋裡了。

  「你總記得,當時我為了要畫甲蟲的草圖,走到桌邊,在放紙的地方找了一下,卻找不到。在抽屜裡找找,也沒找到。在口袋裡掏掏,但願找到封舊信,手恰巧摸到了羊皮。我把羊皮落到手裡的情形,這麼詳細的說了出來;因為這印象特別深刻。

  「不消說,你會當我異想天開——可我早就摸出兩者間的關係了。我把一個大連環套的兩個環節連上了。海邊落著條船,離船不遠有張羊皮——可不是紙——上面畫著個頭顱骨。你自然會問,『這裡頭有什麼關係呀?』我回答你,頭顱骨,或者說骷髏頭,是人所共知的海盜標記。碰到交鋒,總是扯著骷髏頭旗。

  「我剛說過那是張羊皮,不是紙。羊皮才耐久呢,簡直永遠爛不掉。小事情可難得記在羊皮上;因為光是用來畫一畫圖,寫寫字,那還不如用紙呢。這一想,就提醒我骷髏頭一定有點道理,有點連帶關係。我也沒忽略羊皮的樣子。雖然有一角不知怎的弄壞了,倒還看得出原來是長方形的。人家記備忘錄,記什麼需要永志不忘,仔細保存的事情,用的正是這種羊皮。」

  「可你不是說畫甲蟲那時,羊皮上沒頭顱骨嗎,」我插嘴說道。「既然,照你說法,頭顱骨准在你畫金龜子之後一段工夫裡畫上去的(怎麼畫的,是誰畫的,只有天曉得嘍),那怎會把小船和頭顱骨扯在一起呢?」

  「唉,怪就怪在這裡;不過,我當時倒沒動什麼腦筋,就把這一謎底解決了。我步步踏實,因此答案只有一個。比方說,我是這樣推論的:我畫金龜子那當兒,羊皮上明明沒頭顱骨。等畫好,交給你,一直眼睜睜看著你,直看到你把畫還給我。因此頭顱骨不是你畫的,當時也沒別人畫。那就不是人力所為了。可話說回來,畫總是畫上去了。

  「我想到這地步,就拼命回想當時發生的一切小事,果然一清二楚的回想起來了。當時天氣很冷(啊,這真是難得的巧事!),壁爐裡生著火。我走得熱了,坐在桌邊。可你呢,拖了張椅子挨著爐邊坐著。我正把羊皮交到你手裡,你剛打算看,那條狗『胡爾夫』進來了,撲到你肩上。你左手撫摸它,攆它跑,右手捏著羊皮,懶懶的垂在兩膝間,恰恰靠近爐火。我一時還當火苗燒著了紙,正想叫你,誰知還沒開口你已經拿開了,正忙著看畫呢。我一想到這些詳細經過,頓時肯定,我看見羊皮上畫著的頭顱骨,就是熱力顯現出來的。你也曉得自古以來有種化學藥劑,可以用來寫在紙上或皮紙上,只有給火一烤,字跡才會顯出。人家常拿不純的氯化鈷溶在王水裡,再加四倍水稀釋;結果就調出綠色溶液。含雜質的鈷溶解在純硝酸裡,就調出紅色溶液。寫在紙上的藥劑冷卻以後,經過相當一段時期,長短不一定,顏色就褪了,不過再加熱,又一清二楚了。

  「我於是把骷髏頭仔細端詳了一通。骷髏頭外邊一圈,就是靠近紙邊的一圈,比其它部分清楚得多。那明明是熱力不全面,不勻稱的緣故。我馬上點了火,讓羊皮的每一部分都烤到熾熱的火力。開頭,只不過是頭顱骨那模糊的線條烤得深了些,可堅持試驗下去,後來就在羊皮一角,斜對著畫出骷髏頭的地方,清清楚楚的現出一個圖形。我開頭還當做山羊。再仔細一看,才弄明白原來畫的是羔羊。」

  「哈!哈!」我說,「我自然沒資格笑你——一百五十萬塊錢是筆大數目,不是閑著玩的·可你總不見得打算在那個連環套里弄出第三個環節來吧——海盜和山羊之間找得到什麼特別關係?——要知道,海盜眼山羊毫不相干;山羊跟畜牧業才有關係呢。」

  「可我不是說過,那不是山羊的圖形嗎。」

  「得,就算是羔羊吧——也差不多一樣。」

  「差不多,但並不完全一樣,」勒格朗說。「你總聽到過一個名叫基德船長〔注〕的人吧。我當下把那動物圖形看做一種含義雙關,或是象形文字的簽名。我說這是簽名——因為看到它在皮紙上的位置,就觸動了靈感。照這樣看來,斜對角那個骷髏頭,就是標記或印信的樣子。可是除此之外,其它什麼都沒看到——沒有我想像中的文件——沒有給我聯繫上下文的原文,我真感到失望。」

  〔注〕指威廉·基德(1645~1701),原是英國武裝民兵,奉令至美洲沿海一帶及印度洋捕海盜,結果反而當了海盜,橫行西班牙商船航路,搶劫商船,一七〇一年在波士頓被捕,五月二十三日在倫敦被處絞刑,至死未供出埋贓所在。相傳該項財寶埋在紐約東南長島上。本文中談到的蘇裡文島,在美國獨立革命前,原是海盜窩,其北面有一棕櫚島Isle of Palms,舊名長島,愛侖·坡由此產生聯想,將本文中的所謂寶藏說成基德船長埋下的贓物。

  「你大概想在標記和簽名之間找到信件吧。」

  「正是諸如此類的東西。老實說,我心頭禁不住有種預感,總覺得就要發一大筆橫財了。為什麼有這個想法,可說不上。也許,要說是信以為真,還不如說但願如此;邱比特說甲蟲是純金的,你可知道,他這句話竟叫我異想天開?接著又出了一連串意外和巧合——全都非常離奇。這些事偏偏都湊在那一天,那一天竟然冷得該生火,也許是冷得該生火吧,要沒生火,狗要沒偏巧在那一刻工夫闖了進來,我壓根兒看不到骷髏頭,也不會享有那筆財寶,你看多巧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