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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威爾遜(4)


  他說話的時候,四下裡靜得出奇,連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到。說完,他馬上離開了。來無影去無蹤。我的心情,可以描述嗎?需要描述嗎?難道得說我被這該死的傢伙嚇壞了?確信無疑的是,我已經沒時間思量了。大夥七手八腳把我當場揪住。燭火霎時間又亮了。搜身開始了。玩埃卡特時必不可少的花牌從我袖口的襯裡中翻出來了。在晨衣的口袋裡,也翻出了幾副紙牌,跟我們在牌局上用的一模一樣,只是,這幾副都是術語叫做「鼓肚子」的那種,大牌的上下兩邊微微凸起,小牌的左右兩邊微微凸起。如此部署,當受騙者按照慣例豎著洗牌,必然發現,自己發給對手一張大牌;賭棍則是橫著洗牌,當然不會發給對手一張計分的大牌。

  發現真相後,不管大夥多麼義憤填膺,對我都一點影響也沒有;沉默不語或者冷冷的譏諷,反而會刺傷我。

  「威爾遜先生,」房主普雷斯頓開口了,同時彎下腰,從腳下取出一件毛皮稀有的豪華披風,「威爾遜先生,這是你的東西。」(天冷,離開自己的房間時,我在晨衣外披了件披風,到了牌場才脫下)「我看,還得搜一搜這件披風,(他臉上掛著抹冷笑看著披風的褶皺)再給你那套把戲找出些證據。說真的,證據已經夠了。希望你明白,你必須離開牛津大學——無論如何,必須馬上離開我的宿舍。」

  當時,我雖然很卑微、很卑微,都低到塵埃中了,可要不是思緒被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攫住了,聽到這番難堪的話,我肯定馬上大動肝火。我穿的披風是用稀有的皮子縫的,稀有到無從描述,具體值多少錢,我也不敢說。它的式樣也是我本人別出心裁的發明。我酷愛打扮,虛浮輕狂,在衣飾上挑剔到可笑的地步。所以,當普雷斯頓先生從折門附近的地板上拾起一件披風,交到我手上時,我吃驚到近乎恐懼了,我發現自己的披風已經搭在了手臂上。我自然是無意間搭上的。遞給我的那件,與我手臂上的這件完全相仿,連最細微的地方,都如出一轍。我記得,那無情地揭露我的怪人身上,是裹了件披風的。而我們這夥人中,除了我誰都沒穿披風。我沒露聲色,取了普雷斯頓給我的那件披風,悄悄放在自己的那一件上面,怒容滿面,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裡。次日,天還沒亮,我就離開了牛津,匆匆踏上奔赴歐洲大陸的旅途。心裡又是恐懼,又是羞恥,苦惱得難以言喻。

  逃也是瞎逃。厄運彷佛一直得意洋洋得追隨著我,真的,這證明了,厄運如此神秘得擺弄我,只不過是個開頭。我還沒在巴黎站住腳,就看出了新的跡象,這個威爾遜又管起我的閒事了。真是可惡。年復一年,我心裡的弦一直繃著。壞蛋!——在羅馬,他對我的雄心橫加干涉,閒事管得多麼不合時宜、鬼鬼祟祟!在維也納也是,在柏林,在莫斯科,都是如此!說實話,我在哪裡不對他怨聲載道,不在心裡咒他不休?他匪夷所思的苛刻管束,總是讓我最後倉皇出逃,像是逃避瘟疫。可縱然是逃到天涯海角,終歸也是瞎逃一場。

  我一次又一次地暗自尋思,沖著自己這麼發問:「他是誰?——他來自何方?——他到底想幹什麼?」可就是想不出答案。接著,我萬分仔細地觀察起無故監督我的形式、方法、主要特徵來,但從這裡也看不出個究竟來。確實,他最近常常跟我作對,每一次,都想著要阻礙我的計劃、擾亂我的行動。如果我的計劃得以實施,結果難免造成痛苦的災禍——對於神氣活現的大亨來說,這個理由真的很蒼白;對於獨斷專行的天性來說,就算碰到無禮而執拗的橫加干涉,這理由也保障不了什麼。

  我不由看到,那長久折磨我的人,一直有個怪念頭,就是小心謹慎、靈敏機巧地穿著和我一樣的衣服,每當想干涉我的意願,總是竭力不讓我看到他的臉。不管他是不是威爾遜,這樣做都矯柔做作,十足愚蠢。在伊頓公學忠告我的,在牛津大學毀我名譽的,在羅馬不讓我如願,在巴黎妨礙我復仇,在那不勒斯阻撓我熱戀,在埃及不讓我滿足欲望——他誣稱之為貪婪,難道一時之間,他以為我認不出這個心腹大患、邪惡的天才就是我小學時代的同學威廉·威爾遜?難道我認不出他就是那個與我同名同姓的人,我的夥伴、冤家多頭——那個勃蘭斯比博士的學校裡可恨又可怕的冤家對頭?不可能!讓我趕緊把這齣戲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場唱完吧。

  至今我還被威爾遜控制在掌心中。我一貫認為他人格高貴,智慧不凡,這讓我深深敬畏,他無處不在、無所不能是本事,讓我深深敬畏;他的某些天生和假裝的特性,又讓我害怕。由此可知,我是多麼軟弱,多麼無助;我也由此明白了,儘管不想痛苦地勉強屈服於他的專斷意志,但還是盲從為好。可最近,我徹底徹底沉湎於酒鄉,酒精使人發瘋,它刺激了我祖傳的脾性,害得我越來越焦躁,難以控制。我開始低聲抱怨——躊躇——反抗。促使我相信自己一天比一天堅定,折磨我的人一天比一天疏離的,難道只是純粹的想像?即便如此,我也漸漸開始感覺到熾熱的希望汩汩噴湧,最後,那不顧一切的決定終於孕育而成。我不願再受別人的奴役。

  羅馬。十八XX年。狂歡節。我去參加那不勒斯公爵德·布羅利奧府的化裝舞會。我比平日裡還要縱飲無度。房間裡人潮滾滾,空氣窒息,這讓我惱火得不行。我穿過鬧哄哄的人群,費勁極了,我的火氣一點都沒退,因為我在尋找年老昏聵的德·布羅利奧那青春、放蕩、美麗的妻子。別讓我說出自己那卑鄙的動機吧。她先前就恬不知恥地私下裡跟我說過,她會化裝成什麼樣子。現在,我看到她了。我馬上急匆匆地朝她走去。這當口,我感到一隻手輕輕搭上肩頭,那難忘的、該死的低語在耳邊響起。

  我怒不可遏。一個急轉身,狠狠揪住與我作梗的人的領子。果然不出所料,他打扮得跟我一模一樣:西班牙式藍天鵝絨披風,猩紅的腰帶,腰帶上掛一把長劍,臉上蒙著黑色的絲綢面具。

  「惡棍!」我叫道,憤怒得聲音都啞了。每吐出一個字,怒火都要旺盛幾分,「惡棍!騙子!可惡的大壞蛋!你不該……你不該這樣把我纏個死!跟我來,不然我一劍刺穿你!」我拽著他就走,我們穿過人群,離開舞場,來到隔壁的小會客廳。

  一進屋,我就猛地把他推了開去。他跌跌撞撞退到牆邊。我罵了一句,關上了門。我讓他拔出劍來。他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幽幽地歎息一聲,默默拔出劍,拉開了防禦的架勢。

  決鬥的時間實際上很短。我受了各種刺激,狂怒不已,只覺自己的一條胳膊力大無窮。幾秒鐘之內,我使出全部力氣,把他逼到牆壁跟前。他陷入了可憐的境地。我殘忍地一劍刺中他的胸口,一劍,又一劍,捅了很多下。

  那會兒,有人想把插銷弄開。我慌忙堵在門上,不讓任何人闖進來。然後馬上回身走向對手。他快死了。可看到呈現在眼前的景象,心中的驚訝,恐懼,人類的哪種語言能夠貼切地描繪出來?我的視線不過轉移了短短的一瞬,就在那一瞬,房間上首或者說遠處的佈景就起了明顯的變化:房間裡居然立了面大鏡子,原先可沒有。開始我還以為是看花眼了。我恐懼極了,一步一步朝鏡子走去,自己的影像迎面走來,面色蒼白,血跡斑斑,步態淩亂,虛弱地搖晃著。

  那是我的影像,我剛才說,其實不是。那是我的對手——是威爾遜!他奄奄一息,痛苦地站在我面前。面具和披風扔在地上,如今還在地上攤著。他衣服上的每一個針腳都像我的——他臉部觸目而奇特的面部特徵,哪一點都像我的,甚至與我絕對相同!

  那是威爾遜,但他不再用耳語般的聲音說話,他開口了,我還真以為是自己在說:

  「你贏了,我敗了。不過,從今以後,你也死了——對人間、對天堂、對希望來說,都死掉了。我活著,你才存在;我死了,看看這影像,這正是你自己,看你把自己謀殺得多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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