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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威爾遜(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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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慢地把帳子掀開。當明亮的光線照在睡著的人身上時,我的眼睛也落在了他的臉上。一望之下,頓時渾身麻木,好似兜頭潑了盆冷水。我心口狂跳,膝蓋顫抖,無緣無故地,驚駭得受不了。我直喘大氣,我無聲地把燈又放低了些,低到要挨著他的臉。這就是……這就是威廉·威爾遜的面容麼?我真切地看到,他就是這副模樣,可一想到他彷佛長得並不是這樣,我就止不住發瘧疾一樣顫抖起來。這副容貌怎會把我嚇得魂不附體呢?我凝視著他——我的腦子如同塞進一團亂麻,各種念頭魚貫而來。他醒著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樣子,絕不是這個樣子。同名同姓!同樣的面容!同一天進學校!接著,他莫名其妙而又無比頑固地模仿我的步態、我的聲音、我的習慣、我的舉止!他一貫模仿我,難道這具有諷刺意味的模仿,真的使他變成我現在所看到的模樣?我被敬畏的感覺擊中了,周身戰慄,滅了燈,悄悄走出房間,馬上離開了古舊的學校,從此再沒有跨進去一步。 我閒散在家,打發了幾個月。不覺間,已成了伊頓公學的一名學生。短短一段日子過去,有關勃蘭斯比那個學校的記憶淡了,至少,再想起的時候,心情上有了明顯的變化。真相——悲劇——煙消雲散了。現在,我有機會去質疑自己的理性了。不過,如果不是奇怪人們何以那麼容易上當,暗笑自己何以秉承那麼活靈活現的想像力,我很難會想到去質疑自己。在伊頓公學的生活也不會使這種懷疑有所減輕。一到那裡,我馬上就不顧一切投身於荒唐的渦流之中,除了往昔泡沫般的瑣細事,一切都蕩滌一空,銘刻在心頭的重要印象,都給席捲走了,記憶中剩下的,唯有從前那十足的輕浮。 不過,我可不準備在此描述我那可悲的放蕩生活——放蕩到躲開校方的注意,公然向法律挑釁。三年的時間白白耗費掉了,沒有任何得益,只是害得我沾染上根深蒂固的惡習。另外,就是身材長高了,高得都有點離譜了。過了一個星期放浪形駭的日子後,我把一小撥荒唐透頂的學生請到我的房間,偷偷舉辦了一個盛宴。我們于深夜時分碰頭,打算尋歡作樂混個通宵。我們狂飲無度,也並非沒有別的或許更危險的誘惑。我們的狂奢極欲達到了高潮,彼時東方已白。天亮了。我滿臉通紅,醉醺醺地玩著紙牌,一邊還極其無恥地嚷著再幹一杯。突然看到房門一下子給推得半開,一個僕人急火火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他說,有人想要我到門廳談話,看樣子很急切。 我酒勁十足,聽到有人找,非但不吃驚,反而很高興。我馬上踉踉蹌蹌出發了。只走幾步路就到了宿舍樓的門廳。又矮又小的門廳裡沒有燈。那麼晚了,根本不許開燈,唯有幾線微弱的曙光,從半圓形的窗戶照進來。我剛一腳踏上門坎,就看到了一個年輕人。他和我身材相仿,穿著件雪白的開司米晨衣,式樣裁剪得很新潮,與我當時穿的那件同一個樣子。我是借著朦朧的亮光,看到這些的,但他的容貌卻看不清。我一進門,他就趕緊一個箭步來到我跟前,一把攥住了我的胳膊,一看就知道很焦急。他在我耳邊低聲吐出幾個字:「威廉·威爾遜!」 酒意頓消。我完全清醒了。 看這陌生人的樣子,看到亮光中他舉起手指豎在我眼前,顫抖不止,我不由感到萬分驚訝,但並沒受到太大的觸動。那古怪低沉的嘶嘶聲裡,總是流溢出嚴肅的警告意味,尤其是,一聽他耳語般吐出那幾個簡單而熟悉的字眼時,那音質、語調、特徵,如同強電流一樣震懾心魂。過往的記憶不期而至。沒等我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他已經走了。 雖然這事在我混亂的腦海裡留下了鮮明的印象,但它也漸漸消散了。說實話,開頭一連幾個星期,我始終在認真地探問,或者說陷入了病態的猜測。我不能假裝自己不認識那個怪人,正是這個人,總是不屈不撓地干預我的私事,不厭其煩地暗示我一些忠言。但這個威爾遜到底是誰?他是幹什麼的?他從哪裡來?他究竟想怎樣?這些我統統解答不了。關於這個人,我只知道,他家突遭變故,所以,在我從蘭斯比出逃的那個下午,他只好也離開了那裡。可沒過多久,我便不再思慮這些,只想著動身去牛津大學的日子了。不久我就到了那裡。我父母虛榮得很,給我準備的用具很排場,一年的花銷也很充足。我可以盡情地過奢華日子了——這樣的生活真是可親可愛啊。這樣,我也就能與大不列顛那幫傲慢的豪門子弟一比肆意揮霍的能耐了。 我興致盎然,因為我有了墮落的本錢。我的天性噴湧,且變本加厲。我拼命尋歡作樂,毫無節制,一點顏面都不顧及。如果在此細述一遍我的孟浪,那可真荒唐。我單提一筆就夠了。在揮霍方面,比起希律王〔注:耶穌誕生時的猶太王,以暴虐著稱。——譯者著〕我甚至猶有過之而無不及。若是將那麼多新奇的勾當一併列出,那麼,在這所歐洲最荒唐的大學那串長長的罪行錄上,我所幹的壞事就有不短的一串。 讓人難以置信的是,我恰恰是在這所大學,我徹底從紳士階層墮落為下流賭棍,我千方百計熟悉職業賭棍那套卑劣的騙術,精通之後,常常在低能同學那裡大顯身手,屢次給自己本來很豐厚的錢財添磚加瓦。這就是確鑿的事實。無疑,我一次又一次犯下如此大錯,是因為違背良心,喪失德行,如果說這不是唯一的原因,那也是主要的原因。我那幫自甘墮落的同夥,誰不願意替我辯護?他們誰也不會說我的思想有問題;在他們眼裡,快樂、率直、慷慨的威廉·威爾遜,牛津大學最高貴、最磊落的自費生,他的荒唐不過是年輕人的荒唐,是突發奇想的荒唐——他的錯誤只因突發奇想,他的無知的惡性,不過無意中的浮華的孟浪。 迄今為止,我在賭場上成功地耍了兩年花招,知道大學裡來了個暴發戶,一個叫葛蘭丁甯的貴族。據說,他跟希律士·阿蒂克〔注:希臘修辭學家,詭辯家。曾捐獻財產裝飾雅典城及別的希臘城市。——譯者注〕一樣富有,財富也照樣來得很容易。很快我就發現,他智商不高。我自然把他當作是大展絕技的好對象。我經常慫恿他玩牌,還故意使出賭徒的慣用伎倆,讓他贏走數目相當可觀的一筆錢,以便更行之有效地讓他掉進我的陷阱。我的計劃終於成熟了。我在同樣是自費生的普雷斯頓的宿舍,跟他見了面。 我滿心眼裡轉著一個念頭,這次會面是最後一次,也是決定性的一次。普雷斯頓先生和我們倆的關係都不錯,不過,公平地講,他絲毫沒懷疑我是懷揣巨大陰謀的人。為了讓這次交手更有聲色,我假惺惺地特意召集一班人馬,大概八、九個的樣子,小心翼翼裝成是順便提及玩牌這事,和我預期的一樣,那個傻瓜立刻上鉤了。要想簡略地說一說那件缺德事,卑劣的手段絕對不可遺漏。在賭博中,人們常常耍手段,奇怪的是,怎麼還有人稀裡胡塗就中了招。 夜很深了,我們還沒散場。最後,我的陰謀終於得逞了,葛蘭丁甯成了我唯一的對手。我們玩的是我最喜歡的埃卡特〔注:紙牌的一種玩法。〕其它人對我們一擲千金的氣勢大感興趣,都扔掉自己手裡的牌,站在我們旁邊當了看客。這暴發戶上半夜在我的誘騙下,喝了很多酒。眼下,他洗牌、發牌、打牌都緊張得要死,我想,他確實喝多了,不過也不是絕對如此。一會兒工夫,他就輸給了我一大筆錢。我沉著地等著,果不其然,他灌了一大口葡萄酒後,提出將賭注再加一倍,其實原先的賭注已是個很大的數字了!我裝出很勉強的樣子假意推脫。我再三拒絕,把他惹惱了,對我破口大駡起來。 如此,我才假裝是出於嘔氣答應他的。當然,結果不過證明,這個獵物完全落進了我的圈套中。不到一個鐘頭,他的債就翻了四倍。一段時間裡,他那原本喝得通紅的臉上,一絲紅潤都不見了。讓我驚訝的是,他居然面如死灰,可怕極了。我說過了,我很驚訝。我仔細調查過了,據說葛蘭丁甯富得流油,他輸的這筆錢在別人眼裡固然不小,可是我想也不至於苦惱成這樣啊,更不該反應這麼激烈。一個念頭閃現了:酒剛一落肚,他就醉了。我正要堅決不要再賭了——這倒不是出於無私的動機,而是為了在同夥面前保持自己的人格——忽然注意到周圍人的表情,聽到了葛蘭丁寧萬分絕望的歎息。我明白了,我已害他傾家蕩產。這般境況下,大夥都同情起他來,即便是惡魔,也不會忍心對他下手。 我當時成了怎麼一副模樣?可真是不好說。受我愚弄的人的可憐情形,使所有的人都面帶愁容,窘迫不安。一時間,周遭寂然無聲。這夥人裡面,那些不那麼浪蕩的,向我投來輕蔑、責備的目光,燒得我的臉火辣辣的。我甚至願意承認,有一瞬間,我焦慮得快撐不住了。不過,隨之而起的意外事件,倒使我心裡暫時松了口氣。又寬又重的折門咣地一聲大開了,衝力又猛又急,房間裡的燭火猶如受到巫術操縱,全都熄滅了。將熄未熄時的一線亮光,剛好讓我們看到進來了一個陌生人。那人身高與我不相上下,身上緊緊裹著件披風。房間裡一片漆黑。我們感覺得到,他就站在我們中間。他這麼粗蠻地闖進來,我們不由大驚失色,還沒恢復鎮靜,就聽得這入侵者說話了。 「各位,」他說,嘶嘶的聲音低沉、清晰,那讓人畢生難忘,嚇得我連骨頭縫裡都滲入了涼意,「各位,我不想為自己的行為道歉,我這麼做,是為了盡我的責任。今晚這個人玩紙牌贏了葛蘭丁甯爵爺一大筆錢,不用說,對他的本性,你們並不瞭解。所以,我給大家提一個迅捷有效的辦法,以便認清真相。你們要是有空,請檢查一下他左袖口的襯裡,那件繡花晨衣的大口袋裡,或許就藏著幾小包東西。」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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