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偵探小說 > 愛倫·坡 | 上頁 下頁
威廉·威爾遜(2)


  說真的,我生性熱誠、激情、專橫,不久就在同學中出了名,漸漸地——不過是自然而然地,年齡比我大不太多的人都聽命於我了,只有一個人例外。這位同學儘管跟我不沾親也不帶故,但卻與我同名同姓。其實這也沒什麼稀奇的。我雖然出身貴族,但我的名字和很多普通的名字一樣,根據時效、權利,似乎隨歲月的流逝,這名字早已為平民百姓所擁有。在這裡,我自稱作威廉·威爾遜,其實是個跟真名相差無多的假名字。「江湖」——按我的同學的措辭——之中,唯有那個跟我同名同姓的人,才敢在課堂裡的學習方面、在操場上的打鬧和運動方面跟我較勁兒,才敢拒絕盲從我的指令,才敢不屈服於我的意志——說真的,無論我在哪方面武斷地發號施令,他都敢橫加干涉。如果說天下有什麼至高無上的絕對專制,當屬少年時代的孩子王對唯唯諾諾的夥伴的專制。

  威爾遜對我不服氣,這讓我很是困窘。儘管在大庭廣眾之下,我肯定會虛張聲勢,不吃他那一套,可越這樣,我在私下裡也就越怕他,我不得不承認,他能那麼容易就和我打成平手,這證明他確實比我厲害。如果不想被他打敗,就必須進行長久的鬥爭。其實,他比我厲害也好,與我平手也好,只有我一個人承認,不知怎的,同學全然看不出這一點,甚至連一絲疑心都不起。說真的,他和我較勁兒,尤其是放肆而又頑固地跟我作對,雖然尖銳,但更其私密。看起來,他既缺乏與我作對的野心,又少有激情四射的性子。我反倒占了上風。他和我較勁兒,或許純粹出於一時性起的欲望,以阻礙我的專橫,讓我感到驚訝,或者讓我克制自己。有時我留意到,他傷害我、淩辱我、反駁我時,極不合適地夾雜著一種柔情,的確令人討厭到極致,我心裡就不由升騰起愕然、自卑與憤怒的感覺。我只好這麼想:他之所以有這種特別的舉止,不過因為他極端自負,想擺出一副以保護人自居的庸俗樣子罷了。

  或許,正因威爾遜舉止中的這點親熱,加上我們又同名同姓,剛巧又在同一天入校,所以,在高年級裡就流傳開我們是兄弟的說法了。高年級學生對低年級學生的事情,很少認真查究。其實,威爾遜和我家壓根兒一點關係都沒有,這一點,我在前面說過,我應該是說過的。如果我們是兄弟,那麼准是雙胞胎,因為在我離開勃蘭斯比那個學校後,無意中得知,同名同姓的那個人生於一八一三年一月十九日——這真是驚人的巧合,因為那一天,正好也是我的生日。

  儘管威爾遜總和我較勁兒,可似乎有點奇怪的是,他那叫人忍無可忍的反駁精神,雖然令我時時感到焦慮,卻沒有勾起我對他的恨意。我們自然是幾乎天天吵架,可當著人的面,他總是讓我贏,可一邊又能想辦法讓我感覺到,贏家應該是他。不過,由於我的自尊心以及他那份真正的尊嚴,我們總是保持著「泛泛之交」,與此同時,我們有很多地方又性情相投。這讓我意識到,可能是我們所處的位置,才是我們成為朋友的障礙。要想給我對他的感情下個定義,那真是太難了,甚至描述一下都不容易。這感情錯綜複雜,一言難盡——有幾分任性的仇視,卻也並非仇恨;有著尊重,多的是敬意;害怕的成分不少,卻又好奇得心神不寧。對道德家來說,倒沒必要補上一句,我和威爾遜是難分難舍的好同伴。

  無疑,我和他的關係很反常。所以,我對他不遺餘力的攻擊——攻擊很多,明的暗的都有,總是表現為半真半假的嬉笑怒駡,而非堅決的敵對。但我的玩笑,卻總刺痛他的心。不過我在這方面縱然是煞費苦心,機關算盡,也難免有閃失的時候,因為那同名同姓的人,天性謙遜、寧靜、嚴肅,表現在欣賞自己那套辛辣的笑話上,他那份嚴肅真叫無懈可擊,無論如何都是絕對不肯被人嘲笑的。說真的,我只在他身上找到一個弱點,他身上有個特徵,或許這是先天性的疾病——我的對手的咽喉器官,或者說發音器官有毛病,無論何時都提不高嗓音,總像是微弱的耳語。他的任何冤家,不像我那樣被他逼得黔驢技窮的,從不就此傷害他;我可不會放過這上蒼賜予的大好機會。

  威爾遜對我的報復五花八門。最靈驗的一招是讓我大傷腦筋。他那麼睿智,開頭何以發現耍一耍這個雕蟲小技就能惹惱我?這一點我永遠弄不明白。不過他一旦發現了這一招,就頻頻使用,害我生氣。我一向厭惡自己平庸的姓氏,還有這普通透頂的名字——如果沒流為平民百姓所用,倒也罷了。這姓名一鑽進我的耳朵,就好像是灌進了毒液。我第一天到校時,另一個威廉·威爾遜也來了。我對他無比憤怒,他怎麼也叫這個名字?於是,我對這姓名又增加了一重厭惡,因為一個陌生人居然也以威廉·威爾遜命名。而他,就是使這個名字被雙倍喊叫的人。他會經常在我眼前閃現;在學校生活的日常事務中,總會不可避免地把我們兩人混為一談。

  所以,當這個冤家對手跟我在精神或肉體上有雷同之處時,我就會暗火亂竄,越燒越旺。開頭我還沒發現我們同庚這一驚人事實,但我看出了我們個子一樣高,體型和面部輪廓都出奇的相似。一聽到高年級裡風傳我們是親戚的話,我就惱羞成怒。總之,只要有人提一句我倆性情相似、容貌相仿,都會攪得我大為煩心,雖然一再小心掩飾,但我知道,沒什麼比這更能亂我心意了。可說實話,我根本沒理由相信,高年級同學議論我倆如何相似了——他們甚至都沒有親眼看到這一點。他們只不過說了說我們是親戚,而這一點還是威爾遜自己說的。很顯然,他看到了我們兩個在各個方面的相似之處,完全和我一樣心裡有數。他在這種情況下,居然發現了如此令人煩惱的相似性,這只能歸功於他一貫的睿智。

  他的一言一行,都對我模仿得神形畢肖,他演得真是太完好了。穿衣打扮可以輕鬆模仿,步態舉止模仿起來也不費勁;儘管他的嗓子天生有缺陷,可他還要模仿我的聲音。當然,我的高聲大嗓他沒試著模仿,但語調上卻學得一模一樣,他那非同常人的低語,成了我話語的回聲。

  我不敢去形容,看到這麼唯妙唯肖的模仿,我是多麼煩惱。因為,這不僅僅是諷刺漫畫。唯一的安慰是,他的模仿顯然只有我一個人注意到了。我也只能忍耐那同姓同名者會心又異常嘲諷的笑容了。看到自己的計謀在我的心裡發了酵,他滿足了,似乎為我的刺痛感而暗地裡吃吃地笑。他如此機智的模仿,肯定能博得眾人的喝采,可他偏不在意這個。全校學生沒一個覺察出他的花樣,誰都沒發現他已大功告成,所以也沒人跟風嘲笑。這真是個謎,我憂心忡忡地過了幾個月,還是沒揭開謎底。或許因為他是一點一點、循序漸進地模仿的,所以大家才不容易看得出來。或者說,我沒落入笑柄,很可能由於模仿我的人神氣活現,不屑做表面文章(如畫上形式的東西,愚鈍的人也看得出),而是只流露出對我全部精神的戲弄,讓我暗自沉思,獨自懊惱。

  我已經不止一次地說過,他總愛對我擺出一副保護人的可惡嘴臉,而且常常多管閒事,與我的想法一直相左。常常是不合人意地勸告我一番,不是公然建議,而是給個暗示,迂回包抄。我接受了他的「好意」,可心裡卻很反感,隨著我一年一年地長大,反感也越來越強烈了。不過事隔多年,我還是對他說句公道話吧,我承認,我那冤家對頭年紀輕輕,看上去經驗不足,可我不記得他的建議有哪一次是錯的或者愚蠢的;我也承認,如果說他的聰明才智和世故人情不比我高明,但至少,他的道德感,卻遠勝於我;我還不妨承認,如果他意義深長的耳語裡所包含的金玉良言,我不是常常棄置不顧,那麼今天,我或許就是個比較善良、比較快樂的人,可當時,我卻對他的勸告恨之入骨、輕視至極。

  最終,他那令人討厭的監督,使我失去了耐心。他的自以為是真讓人受不了,我對他的憤恨變得一天比一天露骨。我說過了,在和他同學的頭幾年裡,我對他的感情不難成熟為友誼;可學校生涯的最後幾個月,無疑地,他平日愛管我閒事的脾性減輕了幾分,儘管如此,我心中的恨意,反而增加了幾分。有一回,我想他是看出來了,從那以後他就躲避我,或者說假裝躲避我。

  如果我沒記錯,就是在那個時候,我跟他大大地吵了一次。那一次他一反常態,他拋棄了警惕性,公開跟我頂撞,敢做敢為。我發現,或者說我自以為發現,他的口音、神情、外表中不知蘊涵著什麼,一開始讓我驚愕,繼而深感興趣。我的眼前居然依稀呈現出嬰兒時期的事——混亂的往事排山倒海地瘋狂湧來,那時,我還沒有記憶。我無法更好地描繪出這份壓迫我的感情。不如這麼說吧,我好不容易才擺脫的一個心思是,我早就認識這個站在面前的人了,那是在很久遠的過去,久遠到沒有盡頭。可這個幻覺來得快,去得也快。我提到這一點,不過是想說明,就是在那一天,我跟那個同名同姓的人最後談了一次話。

  在那幢古舊的房屋及其不計其數的房間裡,有幾個彼此連通的大房間,那是大多數學生的宿舍。當然,房屋裡面也有不少小角落,小壁凹,其它零零碎碎的結構。一座大廈設計得這麼笨拙,難免會有這樣的所在。不過是儲藏室一樣的小空間,只能容下一個人而已,可勃蘭斯比博士精打細算,竟把這樣的地方也佈置成宿舍了。其中一間就住著威爾遜。

  大約在我第五年的學校生活快結束的時候,一天晚上,就在上文提到的那次吵架後不久,每個人都已酣然入夢,我從床上爬起來,手裡提著燈,穿過一道狹窄的走道,悄悄溜到了冤家對頭的寢室。我早就想使出一個惡毒的花招,拿他尋尋開心,好讓他嘗嘗我的厲害,可一直沒有得逞。現在,計劃就要付諸實施了,我一定要讓他感覺到,我對他的怨毒,早已是山高海深。到他的小屋門口了。我把燈留在外面,扣上罩子,躡手躡腳進了門。我朝前走了一步,傾聽著他安靜的呼吸。確信他真的睡著了,我折身出去,取了燈,再次走到他的床邊。床的四周密密實實地掛著帳子。要實施計劃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