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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威爾遜(1)


  怎麼說呢?冷酷的良心幽靈樣神出鬼沒,怎麼說呢?
  ——張伯倫《法蘿妮德》

  * * *

  我姑且自稱做威廉·威爾遜。拿我的真名實姓糟蹋面前的這張白紙,那又何必呢?這姓名已經害得我的族人受盡輕蔑、厭惡和憎恨。難道憤慨的流言,還沒把族人無比狼藉的聲名傳播到天之涯、海之角?哦,最自甘墮落的浪子!難道你對人間的一切已經心如死水?對塵世的榮譽、鮮花、美好的願望永遠不再眷顧?在你的希望和天堂之間,難道並不是一直陰雲密布?

  近年來,我遭遇了無法言說的不幸,犯下了不可寬恕的罪行,如果可以,今天就不在此詳加描述了。在近些年這一段歲月裡,我突然之間就墜入了深淵,現在,我只打算把原因交代出來。人們往往都是一步一步走向墮落的,而在我這裡,所有的德行像披風一樣,剎那間就從身上掉落了。我猶如邁著巨人般的步伐,越過微不足道的邪惡之境,陡然墮入比依拉加巴勒〔注:被選為羅馬皇帝,荒淫無恥,惡名遠揚,後被侍衛殺死。〕那類滔天罪行還要罪惡的深淵。究竟出於何種偶然——出於何種事件,我會犯下這邪惡的罪行?請容我講出來。死神一點一點地逼近;死亡的陰影反而使我的靈魂獲得了安寧。我穿過朦朧的谷地〔注:意指臨死的痛苦時分——譯者注〕渴望著世人的同情——我差點說成渴望世人的憐憫。我只求他們相信,我多多少少受了環境的擺弄,那是人力所控制不了的。但希望他們看了我即將講述的情節,能在茫茫一片罪惡的沙漠,為我找出那麼一小塊天命的綠洲。我想要他們承認——他們無法不承認——儘管以往也有過不小的誘惑,可是至少人們並沒有經歷過,當然也就沒有這麼墮落過。人們真的沒經歷過這樣的痛苦嗎?難道我不是生活在夢裡?世間的一切怪誕幻象都那麼恐怖、神秘,難道不會把我嚇得一命歸西?

  我們這族人,一直以想像力豐富,性子暴躁而聞名,在幼年時代,我就表現出了完全繼承家族特徵的秉性。隨著我一年一年地長大,這種秉性益發顯著。由於多種原因,搞得我的朋友焦慮不堪,我自己也備受傷害。我變得一意孤行,沉溺於胡思亂想,情緒常常失控。我的父母天性優柔寡斷,而且患有我這樣的先天虛弱症,所以,他們也拿我那與眾不同的壞脾氣毫無辦法。他們也曾花費過心力,但因為軟弱,方法不當,終於還是一敗塗地,而我當然是大獲全勝的一方。此後,我的話便成了家法。在大多數孩子還得牽著走路的年齡,我就開始率性而為了,除了名義上有父母,其實一切都是自己當家作主。

  我對學校生活的最早記憶,總離不開一幢結構不規則的伊莉薩白式大房子〔注:指伊莉薩白女王時代流行的建築式樣,特徵為窗戶巨大,回廊幽長,煙囪高聳,還有很多帶形裝飾——譯者注〕,房子建在倫敦一個霧濛濛的村子裡,那兒有很多渾身疙疙瘩瘩的參天巨樹,所有的房子都特別古舊。說真的,那個古老的小鎮的確是個夢一般撫慰人心的所在。這一刻,在想像中,我體味著濃蔭如蓋的大街上那份沁人心脾的涼意,嗅著灌木林裡散發出的芳香,聽著低沉而空洞的教堂的鐘聲,我重新懷著說不清的喜悅顫抖了,鐘聲每隔一個小時就會冷不防地敲響,陰森森的,在寂靜的暗淡天光裡回蕩,那被歲月侵蝕的哥德式尖塔就掩映在暮色之中,沉沉而睡。

  或許,詳細追憶一番學校及相關的事,會給我帶來莫大的喜悅,超過眼下任何的一切帶給我的感覺。我現在特別悲慘——悲慘,哦!千真萬確——原諒我軟弱地寫上一些雜亂無章的瑣事,以尋覓些許暫時的慰藉吧。這些事情雖然特別瑣細,甚至可笑,可在我看來,一旦跟特定的時間和地點聯繫到一起,反而顯出意外的重要來。我明白,正是在當時當地,命運第一次給了我模模糊糊的忠告,此後的年月,它一直如影隨形。那麼且讓我回憶一下。

  我說過了,那幢房子古舊而不規則。那裡的院子廣闊,圍著一圈堅固的磚牆,高高的,牆頭上塗抹著一層灰泥,上面插著碎玻璃。這監牢似的堡壘就是我們活動的有限領地;每週只有三次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一次是星期六下午,在兩個老師的帶領下,才可以集體到附近的田野散會兒步;另外兩次在星期天,早晚兩次中規中矩排隊到村裡唯一的教堂做禮拜。我們學校的校長就是教堂的牧師。我常常坐在靠背長凳上遙望他邁著莊嚴的步子,緩緩走上講壇,心中的驚奇和惶惑深得難以言表。這位牧師面容一派道貌岸然;法衣閃閃發光,飄飄揚揚——只有牧師的法衣才這個樣子飄揚;假髮上撲滿了粉,又堅硬又龐大。這就是不久前的那個人麼?那會兒他可是容貌酸腐,身著討厭的制服,手握教鞭,嚴峻地執行著學院律令。哦,真是自相矛盾得無以復加,荒謬絕倫到無從解釋!

  沉悶的圍牆一角,不甘不願地開著扇笨重的大門。門上釘滿大頭鐵螺釘,頂端聳著尖尖的鐵釘。一眼望去,嚇得不由倒退幾步。除了剛才提過的三次定期出入,大門從不打開。因此,每當巨大的鉸鏈嘎吱一響,無數奇妙的事物就閃現在眼前了——一個龐大的世界,值得仔細觀看,沉思再三。

  寬廣的院子形狀並不規則,牆壁有很多地方都凹進去很大一塊。最大的三、四個壁凹連成了操場。地面平坦,鋪著上好的硬沙礫。我記得很清楚,沒有樹,也沒有凳子,沒有任何可以坐的東西。當然什麼都在屋後。屋前有個小花壇,種著黃楊及其它小灌木,不過說實話,只有趕上難得的機會,才能經過這片聖地——比如第一次進校,最後一次離校,還有,就是在父母或朋友來找,我們興沖沖地回家過聖誕或夏至節的時候。

  可那幢房子是多麼離奇有趣、古色古香呵!對我來說,它真是一座迷宮。回廊迂回曲折,沒有盡頭;房間多得不可理喻。無論何時,都分不清到底是在樓上還是樓下。從一間房到另一間房,免不了要遇到或上或下三、四級臺階。套間也數不勝數,多到難以想像,一間套一間,我們對這幢房子的確切看法,和想到無限這個概念相去無多。我在裡面住了五年,和其它一二十名學生住一間小寢室。五年中,我沒有一次弄清過這間寢室究竟藏身於哪個偏僻的角落。

  做教室的那個房間最大,我不由覺得,它是世界上最大的一間。房間狹長,屋頂很低,煞是沉悶。窗子是哥德式的,天花板是橡木的。在遠處一個恐怖的角落,圍出了個八、九英呎見方的小屋子,那是一間密室——是我們的校長,牧師勃蘭斯比博士「授課時間」的密室。小屋結構堅固,房門厚重。即便主人不在,我們寧願活活地被處罰到死,也不會開一下門。在另外兩個角落裡,還有兩個相似的斗室,雖然遠不及校長大人那間令人肅然,但也讓人心生敬畏。一間屬￿「古典文學」教師,一間屬￿「英語兼數學」教師。教室裡散佈著課桌和凳子,橫七豎八,數也數不清。桌凳都是黑漆漆的,老舊破爛。桌上亂糟糟地堆放著翻黑的書本、刻滿縮寫字母,有的連名帶姓刻上長長的一串、還有稀奇古怪的圖案和用刀子刻了多次留下的記號。因此,早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經徹底面目全非了。房間的一頭,放著一個水桶,裡面盛著水;另一頭,是一個大得驚人的鐘。

  從十歲到十五歲,我一直在這個古老的學院裡度過,不過倒也沒怎麼嫌惡。童年時代幻想豐富,用不著去琢磨外面的世事,也不必以此自娛自樂。學校生活沉悶、單調,這是明擺著的,可偏偏又無比熱鬧,後來較為成熟的青年時代的奢華生活,完全成年後的罪惡生活,都及不上那時候熱鬧。不過我必須這麼認為,在我的心智初步發育的時候,一定有很多地方不同尋常——乃至超越常規。普遍說來,成年後,人們很少能清晰地記得幼年時的生活。一切都是灰撲撲的影子——記憶撲朔迷離,依稀可見——記起的,是淡淡的喜悅和幻影般的痛苦。可我並非這樣。童年的一切至今依然清晰如畫,像伽太基〔注:非洲古國——譯者注〕獎章上的刻記一樣分明、深刻而持久。想必在童年時代,我就像成人那樣有力地感受到了那時的一切。

  可事實上——就是世人眼裡的事實上——有什麼好回憶的呀!清晨夢醒起床,晚上熄燈睡覺;默讀,背誦;定期的半天假,散步;操場,打鬧,嬉戲,搗蛋——因為早就忘記了,才在時光的魔法下,勾出不少特別動人而有趣的事件,蕩起說不清的儂情我意,激情、驚心動魄的刺激也一波一波再次氾濫開去。哦,童年真是黃金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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