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朱自清傳 | 上頁 下頁
七二


  可是,休息兩天后,身體稍有康復,他又勉強去上課了。每週四小時的「中國文學史」,他已接連講授了三年,最近他才把缺著的一部分關於戲曲小說的書籍買好,準備以新史觀寫一部深入淺出的《中國文學史》。材料雖已齊備,因身體不好,不能動筆。

  5月間,上海學生發起了反對美帝國主義扶植日本侵略勢力的簽名運動,這一反帝愛國風暴立即波及全國。6月9日,北平學生集會舉行反美扶日示威大遊行。當時,國民黨政府濫發紙幣,通貨膨脹,一包香煙要數萬元。為了欺騙收買知識分子,他們發了一種配購證,可用低價購到「美援麵粉」。這一香甜的誘餌,對貧困的知識分子無疑是一個嚴峻的考驗。

  6月18日,朱自清正坐在籐椅上閉目養神,吳晗來到他的家裡,給他看一份《抗議美國扶日政策並拒絕領取美援麵粉宣言》。上面寫道:為反對美國之扶日政策,為抗議上海美國總領事卡德和美大使司徒雷登對中國人之污蔑侮辱,為表示中國人民之尊嚴和氣節,我們斷然拒絕美國具有收買靈魂之一切施捨之物資,無論購買的或給與的。下列同人同意拒絕購買美援平價麵粉,一致退還配給證,特此聲明。

  朱自清看畢默不作聲,伸出顫動的手,拿起筆來,一絲不苟地在宣言上簽上自己的名字。

  他知道,這一舉動對自己家庭的生活將有很大的影響。晚上,他在《日記》上寫道:在拒絕美援和美國麵粉的宣言上簽名。這意味著每月的生活費用要減少六百萬法幣。下午認真思索了一陣子,堅信我的簽名之舉是正確的。因為我們反對美國扶植日本的政策,要採取直接的行動,就不應逃避個人的責任。

  夏天到了,健康毫無起色,胃疼與日俱增,身體極為虛弱,但他仍不肯靜下心來休養,只要疼痛略好,就伏案繼續編《國文讀本》,讀自己喜歡的書。7月2日,他讀完了瞿秋白的《魯迅雜感選集序》,9日,他在抗議槍殺東北學生的聲明上簽名後,開始讀《知識分子及其改造》,這是一本青年通俗讀物,是孩子從校裡帶回來的,他看得津津有味,認為「它的鮮明的論點給人以清新的感覺,知識分子的改造確實是很重要的」。他還制訂了一個讀書計劃:除星期六下午和星期日外,每天堅持輪流看一本英文書和中文書,利用休息時間讀詩。有時,晚上還練習書法。真是生命不息,苦學不已。聞一多全集的編輯早已完竣,該著手結束工作了。

  7月中旬,他開始整理聞一多手稿,這是相當繁重而沉悶的事,他衰弱的身體已經難以支持了,但他還勉強支撐著。陳竹隱勸阻無效,遂在他的書房裡支了一個行軍床,桌邊放了一個痰盂,好讓他要吐時便吐,身體實在撐不住了,就在床上歇一會兒。朱自清把聞一多手稿進行了分類編目,一共是254冊又二包,都存在清華中文系裡。聞一多的《全唐詩人小傳》是未完成的工作,他計劃在下學期組織清華中文系同人集體編寫,擴充內容,改名為《全唐詩人事蹟彙編》。7月15日上午,他抱病召集了聞一多全集編輯委員會會議,報告了遺著整理和出版的經過,以及有關事項的處理決定,宣告這個委員會解散。下午,出席中文系教授會,複審畢業生學分,以便決定他們的文學學士學位,並交代了系務,因為他下學年又要休假了。

  晚上9時,清華學生自治會在同方部召開聞一多遇害兩周年紀念會,朱自清應邀出席。會場沒有電燈,點著兩枝蠟燭,臺上掛著聞一多畫像,長髯飄拂,口含煙斗,栩栩如生,氣氛莊嚴肅穆。朱自清站在臺上,用低沉的聲音報告聞一多全集編纂和出版的經過。最後他告訴人們說:「又找到兩篇佚文,沒有來得及收進去,很遺憾。」

  這晚天氣悶熱,沒有一點風,許多人都脫去外衣,只有他一直到終場,沒有脫衣服,也不出汗。對聞一多全集編輯工作,他出力最多,吳晗回憶說:為了這部書,他花費了一年的時間,搜集遺文,編綴補正……他擬定了目錄,選編了尺牘,發表了許多篇未刊的遺著。並且,在他領導之下,動員了中國文學系全體同人,分抄分校,分別整理這集子以外許多著作。一句話,沒有佩弦先生的勞力和主持,這集子是不可能編成的。

  一天開了三個會,勞累過度,胃疼更具頻繁了,身體極度虛弱。但他還竭力支撐,不讓自己倒下去。

  7月23日,《中建》半月刊在清華大學的工字廳召開座談會,討論「知識分子今天應該做些什麼?」吳晗特地到他家裡邀請,和他一起從北院漫步到工字廳,朱自清身體衰弱,走一會兒停一會兒,他斷斷續續地對吳晗說:你們是對的,道路走對了。不過,像我這樣的人,還不大習慣,要教育我們,得慢慢地來,這樣,就跟上你們了。

  工字廳裡人很多,座談會已經開始了。聞家駟看他到來很是吃驚:

  那天天氣鬱熱,他卻還穿一件絨線背心。背脊骨顯然比以前彎得更加厲害了。臉色慘白,瘦得尤其可怕,簡直叫我見面不認識了。他坐在一旁,靜聽別人發言,待了一會兒,才用喑啞的聲音開始發表意見。他說:我沒有多少意見,只講幾點。

  第一點是過去士大夫的知識都用在政治上,用來做官。現在則除了做官以外,知識分子還有別的路可走。像工程師,除了勞心之外,還要同時動動手。士大夫是從封建社會來的,與從工業化的都市產生的新知識分子不同。舊知識分子——士大夫,是靠著皇帝生存的,新知識分子則不一定靠皇帝或軍閥生存,所以新知識分子是比較自由的。他們是「五四」以後才有的,例如剛才所說的大學教授等等。

  第二點是覺得大學生應該也是知識分子。這樣的話,如說知識分子的定義,是靠出賣知識為生的,好像就不大對。

  知識分子的道路有兩條:一條是幫閒幫兇,向上爬的,封建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都有這種人;一條是向下的。知識分子是可上可下的,所以是一個階層而不是一個階級。

  第三點關於剛才談到的優越感。知識分子們的既得利益雖然趕不上豪富們,但生活到底比農人要高。從前的士比較苦,我們的上一代就是提倡節儉勤苦。到資本主義進來,一般知識分子才知道闊了起來,才都講營養講整潔,洋化多了。這種既得利益使他們改變很慢。我想到以前看《延安一月》的時候,大家討論,有一個感想。就是一個人如果落到井裡去了,在井旁救他是不行的,得跳下井去救他,一起上來。要許多知識分子每人都丟下既得利益不是容易的事,現在我們過群眾生活還過不來。這也不是理性上不願接受;理性上是知道該接受的,是習慣上變不過來。所以我對學生說,要教育我們得慢慢地來。

  看到張東蓀先生的文章,說不用跳下井去,可以把一般人拉上來和我們一樣,覺得放心了許多;但方才聽袁翰青先生的話,說增產的過程很長,要十年二十年,又覺得還是很不容易的。

  他聲音雖然衰微,但很清楚,也說得生動,因此博得與會者的共鳴,大家都笑了起來。散會後,聞家駟走上前去和他握手,朱自清笑說:「我看到你那篇文章了。」

  原來前兩天聞家駟在《中建》上發表了一篇紀念聞一多死難兩周年的文章,裡面提到朱自清為聞一多整理遺著的事情。下午,座談會繼繼進行,朱自清身體不好沒有參加。胃疼仍然折磨著他,人很疲勞,但他還是不肯靜心休養,不但繼續編《國文讀本》,還準備寫一篇《論白話》的文章,終因體力不支,進展很慢,寫了一些就擱筆了。

  一天,一個學生帶著弟弟來探望朱自清,從書房窗口望見他正半躺在帆布床上休息。書房擺設陳舊,靠窗一張木板釘成的破沙發,旁邊矮凳上擱著最近出版的《觀察》和《知識與生活》等期刊,非常整齊,靠牆是幾架書櫥。朱自清讓客人坐在沙發上,用低沉的聲音說:「又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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