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朱自清傳 | 上頁 下頁 |
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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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第一行上邊蓋了一個「邂逅齋」閑印,最後一行下邊蓋了個「佩弦藏書之鈐」,太高興了,手忙腳亂,第二個圖章竟然倒置了。 身體不好,心境也不妙,無端地變得多愁善感了。去年12月7日,他在天津《益世報》副刊《星期小品》上看到一篇業雅寫的《老境》散文。業雅姓龔,湖南人,系清華大學社會學家吳景超教授的夫人,也住在清華園,和朱自清熟悉,常寫些散文前來就教。業雅當時只有45歲,不知何故竟在文章裡發起暮年的感慨。文章開頭這樣寫道:我是剛邁進老境的人。臉上刻出很多皺紋,鬢邊添了不少華髮,走起路來,腳底下沒有彈力,像拖把似地就地擦,看起書來,像戲臺上關公看左傳一般要把書放得遠遠的。記憶力衰退,思想遲緩,高興時不會笑得前仰後合,更不會捧腹地笑出眼淚來,坐久了腰酸,勞累了背痛。睡眠時間縮短,天還沒亮就會醒來。這些現象,都是使人苦惱的。 人到了老境,心情很難活躍,尤其當孩子的翅膀硬了,一個個飛離自己的時候,你會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寂寞。 接著,文章便詳細地敘說自己子女的情況,描述當他們長大後如乳燕般離巢遠飛時,自己淒哀酸楚的心境。這篇文章引起了朱自清強烈的共鳴。1月29日夜裡,他輾轉反側,睡不著覺,又憶起《老境》這篇文章,聯想到自己狀況,千情萬緒浮上心來,乃披衣而起,寫詩一首: 中年便易傷哀樂,老境何當計短長。 衰疾常防兒輩覺,童真豈識我生忙。 室人相敬水同味,親友時看星墜光。 筆妙啟予宵不寐,羨君行健尚南強。 梁實秋系《益世報》副刊《星期小品》的主編,因此他將這首詩抄寄給他,又抄了兩份分別寄給俞平伯和葉聖陶。俞平伯看後感到詩固佳,但太蕭瑟了,乃寄和一首: 暫阻城陰視索居,偶聞爆竹歲雲除。 揀技南鵲迷今我,題葉西園感昔吾。 世味誠如魯酒薄,天風不與海桑枯。 冷紅闌角知何戀,褪盡紅花賦雨都。 詩裡蘊蓄著寬慰之意,但氣韻也很蕭瑟,只不過比朱自清稍好一點。朱自清領會老友的情意,十分欣慰,這是他們兩人最後的唱和。朱自清去世之後,葉聖陶將他的詩公諸於世,並聯繫朱自清當時思想,逐句加以解悉。他認為朱自清詩裡說的「何當計短長」的意思是:「苦一點,委曲一些,與世無聞,草木同腐,都無所謂,這就是所謂不計短長。可是,這些事合屬個己方面。如果是公眾方面也包括個己方面的事兒,就決不容不計短長,因為這不以個人的生命為限,個己的生命雖然有與世遠離的一天,社會的生命可永遠延續下去。至少佩弦是這麼想的」。 確如葉聖陶所說,朱自清對個人榮辱得失,確是並不計較,但對社會現實問題,卻是很「計短長」的。就在一月間,他寫有一篇《論且顧眼前》的雜文,尖銳地指出,「慘勝了,戰禍起在自己家裡,動亂比抗戰時期更甚,並且好像沒個完似的」。他扣住這樣現實,猛烈地抨擊了「只顧享樂的人」,說這些人是大發國難財、接收財和勝利財的人,「他們巧取豪奪得到財富,得來的快,花去的也就快」。他把矛頭直指豪門貴族,他們「憑藉特殊的權位,渾水裡摸魚,越來越富,越花越有。財富集中在他們手裡,享樂也集中在他們手裡。於是富的富到三十三天之上,貧的貧到十八層地獄之下。現在貧富懸殊是史無前例的,現在的享用娛樂也是史無前例的」。文章還剖析「苟安旦夕的人」,他們特點是「見風使舵,凡事一混了之」,什麼都是「馬馬虎虎,能推就推,不能推就拖,不能拖就來個偷工減料,只要門面敷衍得過就成,管它好壞,管它久長不久長,不好不要緊,只要自己不吃虧」。他指出,「老是這麼混著混著,有朝一日垮臺完事」。他同情那些「窮困無告的人」,因為他們在饑餓線上掙扎著,「只能顧到眼前的衣食住,再不能顧到別的」,但對他們「害怕破壞和改變的態度」,表示不滿。他最讚賞「顧眼前而又不顧眼前的人」,說他們是「及時把握現在的人」,他們的特點是「努力認識現在,暴露現在,批評現在」,向著「破壞與改變的路上去」。 這是他對社會現象的分析,也是他對人生所採取的態度。文章觀點明確,語氣尖銳,分析犀利,愛憎分明,內容之深刻為以往所未有。這時,他再次重申立場問題:所謂現代的立場,按我瞭解,可以說就是「雅俗共賞」的立場,也可以說是偏重俗人或常人的立場,也可以說是人民的立場。恰在此時,北平一些知識分子創辦了一個中間路線的刊物《新路》,成員多半是朱自清的老朋友。所謂中間路線,即意在散佈對美蔣反動派的幻想,企圖在國共兩黨之間走一條所謂不左不右不偏不倚的「中間道路」。他們派吳景超來邀請朱自清加入,被他斷然拒絕了。 吳晗回憶道:當時教授階層生活已經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朱自清先生不但因為人口多,特別窮困,還帶著一身病。為了補助生活,這時期他寫了很多文章。《新路》為了糾合「民主個人主義者」進行反人民的活動,用利誘的方式,出的稿費特別高。在這種情況下,朱自清不為利誘,堅決不走中間路線,並且和他們劃清了界限。3月間,國民黨為了垂死掙扎,推出了「行憲國大」的鬧劇,一時間,選偽國大的活動密鑼緊鼓地上場了,清華有個別教授參加競選,他們跑來要朱自清幫忙投他一票,朱自清十分厭惡,坦白告訴他:「胡適是我的老師,我都不投他的票,別的人我也不投!」 有一個競選立委的,也找上門來請他簽名贊助,朱自清也直截地對他說: 「我不能簽名,但並不是反對您。」 有些達官貴人請他吃飯也被拒絕,有一個「名流」出高價要他寫篇「壽序」,他雖然窮但不屑於做這種輕骨頭的事,輕蔑地對人說: 「那些人有什麼功德可歌頌的?」 他持己極嚴,大事認真,小事也認真,私事認真,公事更認真。他有客必見,有信必回,凡公家東西,絕不許別人亂用,即使一張便箋,一個信封,也絕不往家裡拿。學校在他家門口堆了些細沙,為鋪路用的,小女兒拿一點玩,他也不許,因為這是公家的東西。 3月19日,李廣田來訪,告訴他今天是楊晦的50壽辰。楊晦原名興棟,是朱自清北大同學,畢業後一直沒有聯繫,在抗戰前三四年,有人向他介紹了楊晦的情況,朱自清才知道,「楊晦就是我的同班同學」。現在從李廣田處得知這個消息,連忙給楊晦寄去一信,對他說,「這是您的一個同班老同學在給您寫信,慶祝您的五十壽辰,慶祝你的創作和批評的成績,慶祝你的進步!」同時熱情地說:「我喜歡你的創作,恬靜而深刻,喜歡你的批評,明確而精細,早就想向你表示我的欣慰和敬佩,只可惜沒有找到一個適當的機會動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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