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朱自清傳 | 上頁 下頁
六六


  朱自清自己不怕坐牢,但卻擔心學生安危。一天,他胃病復發,躺在床上,聽說外邊又在抓人,連忙對陳竹隱說:「你注意聽著門,怕有學生來躲」。果然,沒有多久,就響起了敲門聲,陳竹隱連忙去開,一個女生倉皇地進來要求躲避。朱自清樂於資助進步青年,一個學生要到解放區去,來借路費,當時他手邊正緊,還是從保姆那兒借點錢湊足數送他走的。李廣田曾回憶他當時和青年相處的情況:他近來對於青年以及青年運動的態度簡直到了令人感動的程度。前些年,他還極力肯定中年人的穩健,以為中年人的穩健適可以調協青年的急進,近年來卻完全肯定了青年人的識見與勇毅,更進而肯定了青年的氣節,也就是一種新的做人標準。因此他確在向青年人學習,雖然一直在病中,他也總要出席各種大會,在集體討論上他一面虛心地聽取別人的意見,一面謹慎地提出自己的意見。曾經有一個青年人寫過一篇文章,說朱先生被青年人拉著向前走,他看過之後,不但自己承認,而且盛讚那篇寫的很好。

  朱自清為什麼這樣喜歡青年人?在《論青年》一文中,他說:「這是青年時代」,「他們發現了自己的群,發現了自己和自己的群的力量。他們跟傳統鬥爭,跟社會爭,不斷的在爭取自己領導權甚至社會領導權,要名副其實的做新中國的主人。」因此他總是虛心地向他們學習,每當他寫完一篇文章,一定讓青年教師先看,還一定要他們提出意見;他也關心青年人的成長,對他們寫的文章很關懷。李廣田說:我自己的文章在未發表前本不願給別人看的,尤其不肯叫朱先生看,因為怕耽誤他的時間,然而朱先生卻不放鬆,他知道我在寫文章,不等寫完,他就說:「寫完了讓我看看」。他看過了,也一定說出一些意見,而且他看得特別仔細,錯字,錯標點,他都指出來,用鉛筆在原稿上作了記號。他這種坦白認真的精神,往往令人慚愧自己不夠坦白,更不夠認真。青年生也喜歡和他接近,聽他的教誨。

  3月8日,北大文藝社與清華文藝社在清華園開聯歡會,他們經過討論決定請朱自清參加,其理由有四點:「第一、他是一個隨便的人,只要我們自己不拘束自己,什麼話都可以在他面前談。第二、他是一個非常冷靜的人,他能夠提供我們很多的材料,和比較公正的意見。第三、他一向很重視的東西,我們可以藉這個機會和他交換一下意見。第四、尤其主要的,他是願意接近年輕人的,在現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之下,先生離不了學生,學生也離不了先生,平常我們沒有機會大家一起談談,今天北大文藝社的人也來,絕不能,也絕不應該誤過」。晚會地點在304教室,主題是「一年來我與文藝」,同學們爭相發言,有的說創作的苦悶,有的說發表的困難,有的要求恢復在昆明時期文藝社經常討論和批評的風氣,有的抱怨自己眼高手低所造成的痛苦。發言中夾雜著許多「主觀主義」、「客觀存在」、「矛盾」、「統一」、「創作原動力」、「政治性」、「知識份子能不能寫工農大眾作品」等新名詞和新問題。朱自清穿一件黑呢大衣,安逸地靠在椅背上,左腿架在左腿上,專心地諦聽著大家的發言。待主席請他講話時,他謙遜地說:

  還是聽聽你們的意見好,你們剛才提到的許多名詞,我懂是懂得一點,不過我新書看得太少,總覺得不大接頭。從前在昆明時,聽說來了新東西,等我趕去時,早賣完了。到北平來,也很難見到幾本。近來我正在看一本舊書,談到文藝上的「距離」問題,我們十幾年前是常談的,那時我們慣用的名詞和你們現在用的相差很多,那時很多人主張文藝與現實應當有距離,不過剛才提的那本書,倒主張不一定要有距離。目前大家的意見,似乎都主張文藝應當密切地和現實連系起來。在這個原則之下,我們應該眼光望地下看,不是望天上,可是寫慣了以前的寫法的人,這一來,不是感覺到「眼高手低」,反倒是「眼低手高」了。

  他的話引起了同學們的興趣,會場活躍起來了,待安靜下來,他又慢慢地接著說:這半年來,在班上,看你們的習作,你們青年人的確與我們這一代有很多不同,你們對很多事情,都有新的看法。其實社會各個方面,大體上看來,還是有進步的,不過也許你們年青性急,總覺得變得太慢,希望快點變。我們年紀大了,總覺得一切是在變,不過不覺得變得慢就是了。

  接著,大家又談起京派和海派的問題,晚會結束時主席又請他講話,他語重心長地告訴大家:「要多寫,可以從寫通訊練習起,要多多觀察,要多聽,一位外國作家常常到街道上去記聽到的語言,這種作法對我們很有幫助」。4月9日,為慶祝聯大新詩社成立三周年紀念,清華新詩社舉行「詩與歌」晚會。「新詩社」系1944年初由聯大學生肖荻、何孝達(即何達)發起創辦的一個群眾性的文藝團體,以聯大同學為主,吸收部份校外愛好文藝的青年學生參加,聘請聞一多為導師。在聞一多的關懷與指導下,新詩社堅持革命現實主義創作方向,執行文藝為人民大眾,為民族服務的方針,開展各種活動,有很大成績。晚會特地請朱自清講演《聞一多先生與詩》,顯然是為紀念這位為民主事業而壯烈獻身的戰士的。在會上,朱自清比較詳細地介紹了聞一多對詩歌創作的成就和理論主張,及其對青年的熱情幫助。他告訴大家:

  聞一多在「新月」時期就是愛國詩人,現實的詩人,《死水》詩集就是顯明的例子,與徐志摩等飄渺的感觸迥然不同。聞先生喜歡杜甫的詩,因為杜甫是對社會懷了很大抱負的現實詩人,聞先生特別讚揚田間和艾青的詩,因為他們二人是與人民大眾站在一起的號手。

  最後,他沉痛地說:

  聞先生晚期雖中斷寫詩,可是在被暗殺的前三個月,曾開始拿起了筆,寫了數篇長詩,可惜沒有發表就死去了,這些詩早晚要印出來的。

  近來,他對知識分子問題考慮很多,工作之餘就到圖書館搜集資料,撰寫這方面的文章。4月11日,他進城參加國語推行會,晚上,他應清華通識學社的邀請,在清華文法講討室作題為「談氣節」的講演。他一上來就指出:「氣節是我國固有的道德標準,現代還用著這個標準來衡量人們的行為,主要的是所謂讀書人或士人的立身處世之道。」接著他聯繫歷史情況,分析批判,傳統知識分子和立身處世之道,即氣節的標準,從而論述了五四以來知識分子思想變化,著重肯定了現代知識青年大無畏的精神。他尖銳地指出:知識階級開頭憑著集團的力量勇猛直前,打倒種種傳統,那時候是敢作敢為一股氣。可是這個集團並不大,在中國尤其如此,力量到底有限,而與民眾打成一片又不容易,於是碰到集中的武力,甚至加上外來的壓力,就抵擋不住。……他們於是失去了領導地位,逗留在這夾縫中間,漸漸感覺著不自由,鬧了個「四大金剛懸空八隻腳」。他們於是只能保守著自己,這也算是節罷;也想緩緩的落下地去,可是氣不足,得等著瞧。可是這裡的是偏于中年一代。青年代的知識分子卻不如此,他們無視傳統的「氣節」,特別是那種消極的「節」,替代的是「正義感」,接著「正義感」的是「行動」,其實「正義感」是合併了「氣」和「節」,「行動」還是「氣」。這是他們的新的做人的尺度。等到這個尺度成為標準,知識階級大概是還要變質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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