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朱自清傳 | 上頁 下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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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於內容比較枯燥,選修的只有王瑤和季鎮淮兩個學生,儘管如此,朱自清還是如平常那樣講授。「文辭研究」是一門新學科,主要是研究春秋時代的「行人」之辭和戰國時代的遊說家之辭。沒有課本,上課時朱自清「拿著四方的卡片,在黑板上一條一條地抄材料,抄過了再講,講過了又抄,一絲不苟,如像對著許多學生講課一樣」。他從不缺課,對學生也極嚴格,課上完後,照例對他們分別進行考試,他讓季鎮淮段標點《左傳》成公十六年所記晉楚鄢陵之戰的始末,和《孟子·騰文公下》「陳代曰」一章。經過這次考試,季鎮淮才認識到分段標點古文並非易事,必須對字句意義先有透徹的瞭解,才能正確地進行。交卷後沒幾天,朱自清就把卷子發還給他,上面已用鉛筆添注了個別沒讀懂的字,還校改了幾處標點的錯誤。幾天之後,季鎮淮經過昆華北院研究生宿舍處,遇見了朱自清,被叫住了,朱自清對他說:「有一處標點還是你點的對,不要改」。這件事使季鎮淮很感動,他說:「朱先生閱學生作業不僅認真、細心,而又非常虛心,並不固執己見,對學生作業即使是一個句讀符號,也要幾番考慮,唯善是從」。

  他還為新同學講「大一國文」,一個新生被別人慫恿著去聽朱自清講魯迅的《示眾》。他回憶道:上課鈴才響,朱先生便踏進教室——短小精悍,和身軀比起來,頭顯得分外大,戴一副黑邊玳瑁眼鏡,西服陳舊而異常整潔——匆匆走到教案旁,對我們點了點頭,又點過名,便馬上分條析理地就魯迅及《示眾》本文的思想內容和形式技巧各方面提出問題,逐一叫我們表示意見,而先生自己則加以補充,發揮。才一開始,我的心在卜蔔亂跳,唯恐要在這許多陌生的同學前被叫起來,用還沒有學好的國語艱澀地道出我零亂的思想來。然而不多一會,我便忘掉一切,順著先生的指引,一步一步的終於看見了作者的所見,感受到作者的感受……就這樣的,我聽完先生授畢預定講授的大一國文教程中的白話文。

  這時,朱自清的身體已經不好,胃病時常發作,他收入不多,家用又大,經濟非常拮据。單身一人,生活無人照顧,只能隨著大夥吃大廚房的糙米飯。有時,實在受不了,上課時自城裡帶回一塊麵包或兩三個燒餅,不然就整天吃稀飯。胃病厲害時,連蔬菜也不易消化,只好在嘴裡嚼嚼再吐出來。12月8日,他和別人談話中,得知日本發動珍珠港事變,攻擊美國,太平洋戰爭爆發,心中十分高興,逢人便告知這一消息。晚上和朋友飲酒慶祝,不料夜裡胃病發作,倚在床上,聽窗外雨聲淅瀝,徹夜未眠。22日,重慶《大公報》上發表題為《擁護修明政治案》的文章,文中揭露「最近太平洋戰爭爆發,逃難飛機,竟裝來箱籠、老媽子、洋狗,而許多應該內渡的人,尚危懸海外。」所指即是財政部長孔祥熙。朱自清看了,心中很有感觸。30日,他經過走廊,看到聯大民主牆上出現一張以「倒孔」為口號的標語,還有從孔祥熙的罪惡談到反動政權腐敗的壁報。不久,標語口號愈來愈多,群情激憤。事態不斷發展,翌年1月6日,千余學生擁出校門上街遊行,沿途高呼「打倒操縱金融的孔祥熙」、「打倒內賊、外奸孔祥熙」的口號,隊伍經過正義路、近日樓至拓東路與工農學院學生匯合。這是抗戰以來昆明學生運動的第一聲。朱自清抱病上街觀看,心中十分同情學生的正義行動,晚上回來在《日記》上鄭重寫上一筆:「遊行時秩序良好,人數甚多」。

  胃病仍未見好轉。2月9日,他接到陳竹隱來信,報說家中大小平安,心中暢快,晚餐稍為多吃了一點,飯後即吐酸水。學校要他做《詩的語言》報告,他連夜準備,那天吃胡豆飯,飯後又喝了幾杯茶,誰知整晚嘔水,腹脹,竟夜未眠。又有一次,晚餐後即覺胃中不適,睡下後整夜輾轉反側,不能入睡,只得到樓下嘔吐。胃病日益加劇,朱自清很緊張,在《日記》中寫道:「此景象乃曩所未經,戒之戒之!」這樣,他身體日漸衰弱,思想負擔也重,痛苦異常。

  一天下午,他和聞一多坐在各自書桌前閒談,無意中聊及人壽保險事,轉而推測起各人的年壽,聞一多充滿信心地說:

  「我可以活到80歲。我的父母都是80多歲才死的。我向來除了傷風沒害過什麼病,活80歲總是可以的。」朱自清說:「你活80多歲大概不成問題。你身體好。清代考據家多半是大年歲。我不成,我只希望70歲。」說畢搖了搖頭。

  兩人都沉默了,過了一會,朱自清一面翻看著書,一面自言自語地嘀咕:「70歲還太多了,60歲也夠了」。校長梅貽琦和朱自清關係一直很好,9月24日,時近中秋,梅貽琦特地邀請朱自清和另外兩位教師至高癷小住旅遊。朱自清身體不好,但盛情難卻,還是去了。那天上午半陰,下午放晴,可是到了晚上飲酒賞月時,卻又浮雲滿天,未能賞玩。晚上留宿那裡,朱自清睡在西邊一間房子裡,四周寧靜,只有湖邊傳來水波輕微的拍岸聲。第二天,一起去西山龍王廟附近遊覽「倒石頭」。朱自清看那挺拔峭立的奇峰怪石,不由想起去年游石林的情景,詩興勃動,乃寫了一首《遊倒石頭因憶石林》長詩,既描寫了「倒石頭」的「到眼危欹森逼人,磅礴直欲無天地」的壯觀,也描繪了石林的「登覽奇峰鬱不開,枯木槎*'刀劍植」的奇景。全詩共40句,用字古奧,極盡狀物繪景之能事。寫畢在同遊者中傳閱,還謄了一份給梅貽琦以為紀念。回來後胃又不適。

  生活困蹇,身體一直不好,但朱自清還是努力讀書著作。這時他集中精力撰寫《新詩雜談》,評論抗戰詩歌,竭力主張文藝為抗戰服務,提倡寫抗戰詩和愛國詩。在《抗戰與詩》裡,他指出抗戰以來的新詩有一個趨勢,那就是散文化,而原因是「為了訴諸大眾,為了詩的普及」,由於配合抗戰需要,「詩作者也從象牙塔裡走上十字街頭」。他還指出,抗戰以來新詩的另一趨勢是勝利的展望,認為「這是全民族的情緒,詩以這個情緒為表現的中心,也是當然的。」詩人們多從大眾和內地兩個角度來表現,他們「表現大眾的力量的強大,是我們抗戰建國的基礎,他們發現內地的廣博和美麗,增強我們的愛國心和自信心。」他十分推崇艾青、臧克家、老舍的作品,以為艾青的《火把》和《向太陽》是代表前者,臧克家的《東線歸來》、《淮上吟》和老舍的《劍北篇》是代表後者。《向太陽》用象徵手法表現,《火把》近乎鋪敘,詩裡描寫火把遊行,正是大眾力量的表現。有人認為《劍北篇》鋪敘太零碎些,用韻也太鏗鏘些。有一天,朱自清遇到老舍,特地請他把詩朗誦一遍,感到並不瑣碎,它「能夠聯貫一氣,不讓韻隔成一小片兒一小段兒。」在《詩與建國》裡,他要求新詩要歌詠群體英雄,說「抗戰勝利後,我們這種群體的英雄會更多,也更偉大。這些英雄值得詩人歌詠;相信將來會有歌詠這種英雄的中國『現代史詩』出現」。他大聲疾呼:我們迫切的需要建國的歌手。我們需要促進中國現代化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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