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朱自清傳 | 上頁 下頁
五四


  假期行將結束,要回昆明上課了。為了節省開支,朱自清考慮再三,決定將家眷留在成都,隻身從水路回昆明。葉聖陶聞訊趕來相送,在碼頭上,兩人執手相對,默然無語。此次他鄉小聚,不期又匆匆離別,從此天各一方,不知何時再得相晤?彼此心中均不免有點惆悵。

  平生儔侶寡,感子性情真。南北萍蹤聚,東西錦水濱。
  追尋逾密約,相對擬芳醇。不謂秋風起,又來別恨新。

  此日一為別,成都頓寂寥。獨尋洪度井,悵望宋公橋。
  詩興憑誰發?茗園複孰招?共期抱貞粹,雙鬢漫蕭條。

  這是葉聖陶的臨別贈詩。

  10月8日,朱自清搭小船順岷江而下。江水滔滔,往事歷歷,他坐在舟中,望著遠天雲海,心中默誦著葉聖陶的詩句,不由想起這一年來和他的交往,十分感激他對自己的深情厚誼,一股懷舊之情又猛地湧上心頭,乃提筆和韻作詩兩首:

  論交略形跡,語默見君真。同作天涯客,長懷東海濱。
  貪吟詩句拙,酣飲酒筒醇。一載成都路,相偕意能新。

  我是客中客,憑君慰泬寥。情深河瀆水,路隔短長橋。
  小聚還輕別,清言難重招。此心如老樹,鬱鬱結枝條。

  水悠悠,情切切,蘆荻蕭蕭秋正晚。夜裡,明月滿江,煙水浩茫,朱自清望著渺渺江月,又驀地想起留在成都的一家數口,不禁黯然神傷。

  船到樂山耽擱一天,他乘期探望了在武漢大學的老朋友朱光潛、葉石蓀、楊人~F等人。樂山有「海棠香國」之美譽,風景優美,在岷江南岸淩雲山棲鸞峰臨江的崖壁上,有一座開鑿于唐開元年間的大佛,高達70余米,體態雍容,神意自若。朱光潛陪他玩了烏龍寺,看了這座世界最大的樂山大佛,又玩了蠻洞和龍泓寺。蠻洞乃漢人鑿在石壁上的墓室,樂山附近山上都有,龍泓寺是個石窟寺,規模很小,只有一排洞子,大多一人高,每個洞裡有一尊菩薩。朱自清倒覺得它比樂山大佛還有興味。

  16日,過幹柏樹。17日,到宜賓,折入長江。18早,船在煙雲之間涉過幹碓窩,灘勢很險,船夫號子激越淒厲,隨風遠揚,聽了令人膽寒。還好,沒幾分鐘就過去了,晚上到達納溪。

  19日從納溪乘車往敘永,由於汽車少,車票又被黃牛壟斷,難以買到,只好出高價和司機商量搭乘,不料又下大雨,傍晚時車還沒到站,卻因油盡而停住,只得摸黑進城,走了十多裡泥濘的石子路,相當狼狽。敘永是個邊城,永寧河曲折地從城中流過,蜿蜒多姿。河上有上下兩橋,朱自清站在橋上眺望,感到頗為曠遠,山高水深,清幽幽的。東城長街十多裡,都用石板鋪就,很寬闊,有氣象;西城馬路,石子像刀尖似的,一下雨到處是泥漿,很不好走。西南聯大在敘永有一個分校,朱自清就住在這裡。人家待他很好,第一晚到達,由於在船上蜷曲久了,很好睡,一夜盡在夢境中度過。第二天起床寫成《好夢》一詩:

  山陰道上一宵過,菜圃羊蹄亂睡魔。
  弱歲情懷偕日麗,承平風物殢人多。
  魚龍曼衍歡無極,覺夢懸殊事有科。
  但恨此霄難再得,勞生敢計醒如何?

  他把這首詩寄贈朱光潛。在敘永他還和李廣田晤談數次,李廣田已十多年不見朱自清了,他寫道:相隔十年,朱先生完全變了,穿短服,顯得有些消瘦,大約已患胃病,特別引起我注意的是他的灰白頭髮和長眉毛,我很少見過別人有這麼長眉毛的,當時還以為這是一種長壽的徵象。他和李廣田談得很愉快,主要是討論抗戰文藝,特別是抗戰的詩,這次談話更使他下決心從事評論抗戰詩歌的工作。由於等車,他在敘永呆了10天,至11月初回到昆明。

  【十六、在司家營】

  8月間,昆明遭到日機的瘋狂轟炸,聯大許多學生宿舍被毀,實驗室、辦公室也多遭破壞。但敵人的狂轟濫炸並未能摧毀師生抗戰的意志,學生自治會就學校被炸事發表聲明,憤怒宣告:「敵人此種特意摧毀我文化機關之野蠻行為,誠屬令人髮指,然敵機僅可毀吾人之物質,而不能摧毀吾人之精神,僅更增吾人之仇恨,而不可挫折抗戰之決心。」為了避免轟炸,適應學習正常進行,學校于昆明北郊距城7.5公里之龍院村北,購地400畝建蓋校舍。清華大學也于東北郊龍泉鎮司家營成立文科研究所,由馮友蘭任所長,聞一多為主任。這個研究所原是聞一多發展中文系的計劃之一,清華許多教師都搬到研究所住。

  11月13日下午,朱自清雇了一輛馬車,至黃土坡黎園村搬運書籍和衣物,五時許運到司家營清華文學研究所。

  研究所是一座古舊的院落,一色木結構的建築,有一方小小的天井,樓上可以曬到陽光,樓下則很陰暗,但環境比較安靜,沒有空襲干擾,便於著作研究。聞一多全家住在一個側樓裡,朱自清單身一人,遂和浦江清、何善周、許駿齋等三人合住在聞一多對面的側樓上,中間大樓是圖書室,也是公用的書房。由於住處臨近,他和聞一多交往逐漸密切,後來他曾詳細地敘述了聞一多當時辛勤勞作的情狀:我和聞一多先生全家,還有幾位同事,都住在昆明龍泉鎮司家營的清華文學研究所裡,一住兩年多。我老是說要細讀他的全部手稿,他自然答應。可是我老以為這些稿子就在眼前,就在手邊,什麼時候都成;不想就這樣一直耽擱到我們分別搬回昆明市,到底沒有好好讀下去。……

  在文科研究所住著第二年,他重新開始研究《莊子》,說打算用五年工夫在這部書上。古文字的研究可以說是和《詩經》、《楚辭》同時開始的。他研究古文字,常像來不及似的;說甲骨文金文的材料究竟不太多,一鬆勁兒就會落在人家後邊了。他研究《周易》是二十六年在南嶽開始;住到昆明司家營以後,轉到伏羲、神話上。

  欽佩之情,溢於言表。

  從司家營到城裡上課,沒有直通車,只能步行,朱自清遂將課集中在三天裡,每逢星期二,他便夾著布包,沿著金汁河的堤岸向西步行十來裡至聯大上課。上完課就在北門街聯大宿舍住宿,星期五上午再步行回到司家營。這學期他開講「文辭研究」,這是中文系為朱自清的專長而特設的課程。關於這方面資料,他搜集很多,每一個歷史的意念和用詞,都加以詳細的分析比較,研究它的演變和確切的涵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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