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朱自清傳 | 上頁 下頁
五一


  我這些年擔任系務,越來越膩味。去年因胃病擺脫了聯大一部分系務,但還有清華的纏著。行政不論範圍大小,都有些麻煩瑣碎,耽誤自己的工作很大。我又是個不敢馬虎的人,因此就更苦了自己。況且清華國文系從去年下半年起,就只剩了一個學生。雖不一定是我的責任,但我總覺得乏味。今年請求休假,一半為的擺脫系務,一半為的補讀基本書籍。一向事忙,許多早該讀的書都還沒有細心讀過,我是40多了,再遲怕真來不及了。

  他還談了準備研究著述的計劃:我的興趣本在詩,現在是偏向宋詩;我是個做散文的人,所以也偏愛散文化的詩。另一方面,我的興趣又在散文的發展。今年預定的工作,便是散文發展的第一個時期,從金甲文到群經諸子。這個範圍也夠大的,但我只想作兩個題目。我還有一方面的傾向,就是中國文學批評史中問題的研究,還有語文意見的研究。這些其實都是關聯著的。

  寫作方面,我想寫一部關於語文意義的書,已定下名字,叫《語文影》。已經發表過一些。第一篇得罪了人,挨了許多罵。但我用阿Q的方法對付他們,一概來個不理,事情也就過去了。還想寫一部,想叫作《世情書》。

  但擔心自己經驗太狹,還不敢下手。有人說中國現代散文裡缺少所謂Formalessay,這部書就想試試這一種體裁。但還得多讀書,廣經驗,才敢起手嘗試。

  昆明物價飛漲,在抗戰中,聯大教師的薪水多打七折支付,朱自清家裡人口眾多,陳竹隱這時又已懷孕,老家揚州還須贍養,生活十分困難。陳竹隱是成都人,那裡的東西比昆明便宜些,夫妻商量後,決定舉家赴成都,打算在那兒完成自己的研究計劃。可估算了一下,盤纏不夠,尚差好多,告貸又無門路,一點辦法也沒有。當年他從英國遊歷回來時曾買了一架留聲機和兩本音樂唱片送給陳竹隱,平時他把它當寶貝,細心保護,輕易不讓小孩碰它。這是他日常生活中的唯一奢侈品,工作累了,坐在籐椅裡聽上一曲。現在只好忍痛割愛,以300元代價,把它賣給舊貨鋪,這樣全家才得以成行。

  【十五、「一載成都路」】

  一到成都,陳竹隱即引朱自清到她的姐姐家中作客。一進門,朱自清便向陳家祖宗牌位磕頭。

  「哎呀,不要磕頭,你穿的是西裝呀!」陳竹隱姐姐連忙拉住他。

  「以前說好要磕頭的!」朱自清笑嘻嘻地說。

  原來,當他和陳竹隱婚後回老家揚州時,朱自清曾戲對陳竹隱說:

  「回去可得磕頭呀!」

  「好,到你們家磕頭可以,那你到我們家也得磕頭呀!」陳竹隱笑回道。

  她萬萬沒想到,當年一句戲言,至誠的他卻牢記在心,如今竟然兌現了。

  朱自清把家安頓在東門外宋公橋報恩寺裡,這是一座小尼庵,他住的是旁院三間沒有地板的小瓦房,雖然簡陋,但收拾得頗為清潔。他就在這樣艱苦環境裡,努力學術著作,功夫下得最深的是《經典常談》。這是一部研究文學歷史的入門書,涉及面極廣,說文解字、周易、尚書、詩經、春秋、諸子、左傳、戰國策、楚辭、文賦,無所不談。他寫這本書的目的就在啟發人們的興趣,引導他們到經典大道上去,他說:「如果讀者能把它當作一隻船,航到經典的海裡去,編撰者將自己慶倖,在經典訓練上,盡了他做尖兵的一份兒」。

  在這部專著裡,他打破歷來文學史籍的以作家為主分條敘述和以文體分編標目等體例,而將文體敘述和對文體歷代演變狀況的觀察相結合論述,使各種文體既眉目清楚脈絡分明,同時又能窺見其發展的軌跡。朱自清認為,古典文學是「隨時代演變隨時代堆積的」,因此在論述文學現象時,十分強調作品的時代色彩及其和社會的聯繫,從而對它們作出確當的評價。同時,在評論作家作品和文學流派時,持論比較公正,是好說好,是壞說壞,始終保持平心靜氣,實事求是的態度。在著述過程中,他既注意到普及的需要,力求為一般人都能接受的廣度,也力求達到學術研究的高度和深度,所以葉聖陶說這部著作是「採用最新最可靠的結論,深入淺出,對於古典教學極有用處」。

  在那簡陋的住房裡,他還致力於用白話文寫《古詩十九首釋》,他認為「詩是精粹的語言」,沒有什麼神秘,「語言,包括說的和寫的,是可分析的;詩也是可以分析的。只有分析,才可以得到透徹的瞭解」。他之所以分析古詩十九首,因為它是我國最早的五言詩,是古詩的最重要代表,而目的則主要是為了「幫助青年諸君的瞭解,引起他們的興趣,更重要的是要養成他們分析的態度」。他認定「只有能分析的人,才能切實欣賞,欣賞是在透徹的瞭解裡。」

  他日以繼夜,孜孜不倦,接連寫了四篇文章,簡明地闡釋了古詩創作的背景,仔細地剖析了詩的文義、典故及藝術手法,以自己獨特心得,來誘發青年讀者對詩歌的興趣,培養他們文藝的鑒賞能力。當時,正是國際形勢進入一個新的緊張階段。1940年四、五月間,德國法西斯先後侵佔了挪威、丹麥、荷蘭、比利時諸國。6月,巴黎陷落。9月,德、意、日締結了軍事同盟。日本在德國的慫恿下,竭力推行南進政策,急於儘快結束中國戰爭,因此對國民黨政府軟硬兼施,一面誘降,一面施加軍事壓力,揚言要進攻昆明、重慶、西安等地,逼迫蔣介石投降。為了給投降鋪平道路,蔣介石調轉槍頭「安內」,調兵遣將圍剿共產黨。隨著形勢的緊迫,成都物價暴漲,民不聊生,那時正是青黃不接時候,天旱無雨,斗米千金。於是一群群饑民湧進城內,一面搶米倉,一面「吃大戶」。他們闖進有錢人家,要他們蒸出飯來吃了才走。朱自清十分同情這些饑民,認為「沒飯吃要飯吃是人情」,「所謂人情,就是自然的需求,就是基本的欲望,其實也就是基本的權利。」而此時此刻,他自己也已經到了「基本的權利」受到威脅的境地了,正如他自己說的「警訊頻傳,日懍冰淵之戒;生資不易,時惟凍餒之侵。白髮益滋,煩憂徒甚。」李長之到成都時去報恩寺看他,一見面就感到十分驚訝:他雖然才40出頭,但「頭髮像多了一層霜,簡直是個老人了」。李長之萬沒想到,幾年的折磨,竟使他變得如此憔悴,簡直變了個樣,但令他感動的是,他的朱先生雖是窮困如此,勤懇卻仍是如故:他的工作依然緊張而有秩序。桌上擺著《十三經注疏》。他那《經典常談》——一部非常可稱道的書,用著最親切的語言,報導著最新的專門成績——就是這時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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