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朱自清傳 | 上頁 下頁 |
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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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躊躇了,過了一會,他婉轉地說:「待我和幾位熟朋友商量商量」。沒有立刻答應他的要求。 他清楚地意識到,這時期「一切權利屬黨」,不但政治、軍事,而且生活都要黨化,「黨的律是鐵的律,除遵守和服從外,不能說半個『不』字,個人——自我——是渺小的;在黨的範圍內發展,是認可的,在黨的範圍外,便是所謂『浪漫』了。這足以妨礙工作,為黨所不能忍。」他幾經考慮,決定不參加,不走這條路。 過了幾天,他找到栗君,對他說:「我想還是暫時超然的好」。 四·一二」的槍聲,打亂了朱自清的思緒,連日來心裡都不安寧。他眼睜睜地看著一幕歷史悲劇開場,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苦澀滋味。 5月的一個下午,天色還未斷黑,他夾著一支香煙佇立窗前沉思著。萬里長空如洗,只有幾縷白雲飄浮著,可在不知不覺之間,天宇被傍晚的黑墨愈磨愈濃,一刹那間,遠山與近樹都被一層煙靄籠罩住了。他似乎有所感觸,填了一闕《和李白〈菩薩蠻〉》:煙籠遠樹渾如冪,青山一桁無顏色。日暮倚樓頭,暗驚天下秋!半庭黃葉積,陣陣鴉啼急。躑躅計行程,嘶驄何處行? 時令雖在春夏之交,而他的心境卻已是一片秋意了。 已是7月盛暑,天氣很熱,也很悶。一個晚上,他在院子裡乘涼,這時月亮已漸漸升高,牆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聲,已經聽不見了,妻子在屋裡哄著孩子,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在西院不遠處有個荷塘,這是他天天從那裡走過的。夜是這樣的靜,一輪月兒在浮雲間緩緩地走著,他猛然想起荷塘,在如此滿月的光裡,該有另一番景致吧。由是,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 沿著荷塘有一條幽僻曲折的煤屑路,白天都少有人走,夜裡自然更是寂寞了,路旁有許多樹,在淡淡的月光下,蓊蓊鬱鬱的顯得有點陰森。他一個人背著手慢慢地踱著,漸漸地覺得好像超過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片天地,另一個世界裡:獨個兒在這片蒼茫的月色下,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不想,像是一個自由人。白天裡的一切事都可以不理,享受到一種獨處的妙處,心境似乎寬鬆了許多,他要好好地受用一番這無邊的荷香月色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望過去是一片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在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白花和苞兒,有如一粒粒明珠,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微風過處,送來縷縷的清香,田田的葉子顫動著,像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那邊去了,宛如一道凝碧的波浪。 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那一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裡,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朦朦朧朧有如夢幻。今晚雖是滿月,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浮雲,所以月光是迷鎊的。在朱自清感覺中,這境界恰是到了好處:不明也不暗,不濃也不淡。一切都是那麼調和、適中、靜謐,這正適合他從中和主義思想出發,追求刹那安寧的情趣。 荷塘四面,遠近高低都是樹,陰陰的乍看像一團霧,樹消隱隱約約的是一帶遠山,樹縫裡漏出一兩點燈火,樹上的知了高一聲低一聲地叫著。樹下水窪裡青蛙咯咯地應和著。聽著這嘈雜的蟬聲與蛙鼓,他略已平靜的心境不免有所觸動,心中不禁歎道:「熱鬧是它們的,我什麼也沒有」。觸景生情,他忽然想起採蓮事情來了。採蓮是江南舊俗,很早就有了,六朝時最盛,詩歌裡就有記載。他的腦際浮起了歷史上採蓮的影像,無數少女蕩著小舟,唱著豔曲,還有許多人在岸上圍觀。那真是個熱鬧的季節,也是個風流的季節呵! 於是妖童媛女,蕩舟心許:鷁首徐回,兼傳羽杯;檦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爾其纖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余,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裙。他輕輕地吟誦著梁元帝的《採蓮賦》,沿著小徑往回慢慢地踱著。心裡想道,由詩裡可以想見當時嬉遊的光景,但一聯想自己當前處境,又不禁喟歎:「這種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在都無福消受了」。走著,走著,又記起《西州曲》裡的句子: 採蓮南塘秋, 蓮花過人頭; 低頭尋蓮子, 蓮子清如水。 心想,今晚如有採蓮人,這兒的蓮花也算得「過人頭」了。古西州即今之江北一帶,由是又驀地想起自己在南方一段熱鬧的生活。想著,想著,不覺已到西院自己的家了,輕輕地推門進去,什麼聲息也沒有,妻子已經睡熟好久了。 過了幾天,他把這晚在荷塘邊漫遊和暇想,寫成一篇散文,通過對荷香月色的細緻描寫,隱約地流露了自己當時微妙的心境。在那寧靜與不寧靜交替出現的感情層次裡,表露了自己對現實感觸甚重的情懷,流瀉在那畫面中的均是他內在思緒的潮蹤。這就是燴炙人口的《荷塘月色》。在這段時間裡,朱自清時刻都在惦念著遠在南方的朋友。和現在生活相比,他感到過去和朋友們一起過的那段「山鄉水鄉」、「醉鄉夢鄉」的日子,十分有味。 現在終日看見一樣的臉板板的天,灰蓬蓬的地;大柳高槐,只是大柳高槐而已。於是木木然,心上什麼也沒有;有的只是自己,自己的家。我想著我的渺小,有些戰慄起來,清福究竟也不容易享的。 這幾天似乎有些異樣。像一葉扁舟在無邊的大海上,像一個獵人在無盡的森林裡。走路,說話,都要費很大的力氣;還不能如意。心裡是一團亂麻,也可說是一團火。似乎在掙扎著,要明白些什麼,但似乎什麼也沒有明白。 「一部《十七史》,從何處說起,」正可借來作近日的我的注腳。 心緒總是不寧,坐臥都有點不是了。一天,吃過午飯後,無事可幹,從書架上抽了一本舊雜誌來消遣,無意間從中翻出一封三年前給夏丐尊的一封信。信中說的是南方的生活,由此他強烈地懷念起複丐尊來,想起他愛喝酒,歡喜「罵人」,想起他對待朋友的真情。已有半年沒有接到他的來信了,在這動亂的年月裡,他究竟怎麼樣了呢? 朱自清坐在桌子前,洗硯磨墨,提筆寫信,抒說情懷,他細細地敘寫自己對南方山水花木的懷戀,對夏丐尊生活的關懷。他寫道: 南方這一年的變動,是人的意想所趕不上的。我起初還知道他的蹤跡;這半年是什麼也不知道了。他到底是怎樣地過著這狂風似的日子呢?我所沉吟的正在此。我說過大海,他正是大海上的一個小浪;我說過森林,他正是森林裡的一隻小鳥。恕我,恕我,我向那裡去找你? 是的,天宇迢迢,人海茫茫,該到那裡尋找自己的摯友呢?他把信寄往台州師範學校的刊物《綠絲》。對編者說:「不知可附載在《綠絲》的末尾,使它和我的舊友見見面麼?」。這封信蘊含著他對動亂時局的不滿,表露他對朋友的深情。他是多麼迫切地希望能聽到,在腥風血雨中的南方朋友的聲音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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