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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八、那裡走?那裡走!】

  朱自清回到清華園不久,就接到豐子愷寄來自己的畫集,請他擇選品評。這是豐子愷的第二冊畫集,第一冊畫集是在去年,也是這個時候寄來的,那裡頭的畫大都是他在白馬湖時見過的,他喜歡那畫裡蘊含著的詩意,「就像吃橄欖似的,老覺著那味兒」,其中有些是豐子愷到上海後畫的。在和平愉悅裡「攙上了胡椒末」,「有了人生的鞭痕」。當時他還為畫集寫了個「序」。想當初在白馬湖時,他曾向豐子愷提出過出版畫集的希望,想不到在短短的時間裡,竟然連續出了兩冊,他為老友的勤奮和成就,感到由衷的喜悅。第二冊畫集和第一冊顯然不一樣,沒有詩詞畫,都是生活速寫,朱自清認為豐子愷的詩詞畫固然精采,但比起生活速寫來則稍為遜色,集中還多了幾幅工筆劃,這是豐子愷摹仿日本畫家虹兒的筆法創制的藝術品,別有一種細膩的風流,新鮮的趣味。集中所畫以兒童和女子為多,這也是豐子愷漫畫的特色之一,朱自清最欣賞裡頭對兒童的描寫,不但和第一集一樣,神氣好,而且「能為兒童另行創造一個世界」。他十分愉快地根據自己的感受,為畫集寫了一個「跋」。待這篇文章在《文學週報》發表時,已經到年底了。

  朱自清是個注重感情的人。生活圈子比較狹小,他曾對俞平伯說過:「在狹的籠裡唯一的慰藉,自然只有伴侶了。故我們不能沒有家人,不能沒有朋友,否則何可複堪呢。」來北京一年多了,但身邊既無家人,也無朋友,生活太孤寂了。1927年1月,他決意回到白馬湖將家眷接來。這時他已有四個兒女,由於經濟問題,不能都把他們帶到北京,遂和妻子商量,將大孩子阿九和小女孩轉兒由母親帶回揚州去。於是全家動身,來到上海小作逗留,朱自清讓母親和轉兒住到親戚家裡,自己和妻子帶著阿九與阿菜住在二洋涇橋的一家小旅館裡。

  上海這時正是工人運動走向高潮時期,為了配合北伐軍的進攻,去年10月上海工人發動了第一次武裝起義,失敗後又積極準備第二次武裝起義。一天,朱自清從寶山路口向天后宮橋走,看見街上擠擠挨挨滿是人,和平常不一樣,感到很奇怪,一打聽原來是電車工人罷工。他立刻坐人力車,由洋涇橋到海甯路,經過許多熱鬧的街道,只見人群如波浪似地擾擾攘攘,人力車得曲折地從人縫中穿行。他坐在車上,感到窒息一般緊張;但又覺得上海到底和北京不一樣,似乎有味得多,上海畢竟是現代的。

  第二天,有一個叫火的朋友來送行,他們在四馬路上走著,從上海談到了文學。火將現在的文學分為四大派:一、反語或冷嘲;二、鄉村生活的描寫;三、性欲的描寫;四、所謂社會文學。他以為這四種都是小資產階級的文學,無非是說閒話,寫人的愚昧,以及廉價的同情等等。他主張「說自己的話」,他對朱自清說:「我們要儘量表現或暴露自己的各方面;為圖一個新世界早日實現,我們這樣促進自己的滅亡,也未嘗沒有意義的。」

  「促進自己的滅亡」,這句話使朱自清竦然良久,在很長的時間裡,他都在咀嚼它的含義。

  在上海幾天,和很多朋友相處,朱自清感到十分愉快。他們聽說他要攜眷北上,都趕來為他餞行。臨走的那天晚上,葉聖陶拉他到小館子裡喝酒聊天,酒後到處亂走,到快半夜了,走過愛多亞路,葉聖陶口誦周美成的詞:「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朱自清無言以對,於是兩人又拐進一品香消磨了半夜。朱自清知道,葉聖陶生活極有規律,早晨七點鐘起床,晚上九點鐘睡覺,這天為陪老朋友破例了,心中很是感激。

  第二天要坐船北上了,要和兩個孩子告別,使他十分難過。阿九10歲,是個喜歡讀書的孩子,十分懂事。朱自清一大早便領著他到母親和轉兒住著的親戚家去,武鐘謙囑咐要為孩子買點吃的東西。他們走到四馬路一家茶食鋪裡,阿九說要熏魚,他給買了,又給轉兒買了餅乾。乘車到海甯路,下車時看到阿九可憐的樣子,心中很難受,他知道孩子心裡有委屈,曾偷偷地和媽媽說:「我知道爸爸歡喜小妹,不帶我上北京去」。其實,這是冤枉的。在親戚家呆了一忽兒,臨別時,阿九說:「暑假一定要來接我啊!」轉兒還小,不懂事,只對父親望望,沒說什麼。唉,「只為家貧成聚散」,朱自清驀地想起這一句不知誰寫的詩,心中有點淒然,他回頭看了孩子們一眼,硬著頭皮走了。

  白塔渺渺,北海盈盈。

  朱自清和妻子及兩個孩子阿采和閏生到學校後,住在清華西院,環境幽靜,生活也比較安定。他除了教學之外,乃專心研究舊詩詞,模擬唐五代詞及漢魏六朝詩,寫了不少詩詞,後來曾自題為《敝帚集》。其目的只是為更好地瞭解和研究中國舊詩詞的奧義。所以絕不輕易給人看,只把古詩就正于黃晦聞先生,並時常和俞平伯切磋詞藝。

  北京樹梢的積雪尚未化盡,春寒料峭,冷氣襲人,街頭行人不多,只是一片灰鎊。然而,這時的上海卻是紅旗如海,人湧如潮,熱火朝天,一片光明。工人群眾向反動營壘發起了一次又一次猛烈的進攻。2月,工人舉行了第二次武裝起義,工人糾察隊向軍警哨所發動攻擊,奪取槍支,展開巷戰。由於得不到外援,再次失敗。3月,上海80萬工人發動罷工,英雄的上海工人在廣大市民的支援下,迅速擊垮了盤踞在上海的奉直軍閥,經過30個小時的血戰佔領了上海,成立了上海市臨時政府。

  工農運動的猛烈高漲,從根本上動搖了帝國主義及其代理人在中國的統治,由是在他們的唆使下,革命營壘迅速分化。3月26日,蔣介石從安徽趕到上海,立即開始佈置發動反革命政變。

  風雲突起,日月無光。

  公元1927年4月12日,黃浦江畔響起了罪惡的槍聲,工人糾察隊被繳械,上海總工會被解散,一切革命機關被封閉。3天之間,300多人被殺,500多人被捕,3000多人失蹤。鮮血把黃浦江水染紅,硝煙將上海空氣污染。一夜之間,寒暑易節,歷史車輪陡然倒轉,烏雲傾天,光明胎死,白色恐怖的濃霧,隨著腥風迷浸全國。

  「四·一二」改變的消息傳到北京,朱自清十分震驚,惶急非常。近年來他為全家衣食奔忙,沒有時間看什麼書,與思想界似乎有些隔膜,但他也很留心報紙,因此在他的感覺中,「這時代如閃電般,或如遊絲般,總不時地讓你瞥著一下。它有這樣大的力量,決不從它巨靈般的手掌中放掉一個人,你不能不或多或少感著它的威脅」。自從今年春間北來經過上海時,這種威脅的陰影在他心中已越來越大。他要為自己找一條出路,但往那裡走呢?心中不免有點惶惶然。回京後的一個晚上,朋友栗君突然來訪。那夜月色很好,他們沿著西院附近小塘邊一條幽靜小徑,緩緩地往復走著,怏怏地談著。栗君是國民黨員,他勸朱自清參加他們一夥兒工作,範圍並不固定,政治、學術、藝術無不可以。最後他懇切地說:

  「將來若離開黨,就不能有生活的發展,就是職業怕也不容易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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