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朱自清傳 | 上頁 下頁
二五


  呵!他怎能忘了南方的山山水水,鄉土人情?那裡有他的親朋故友,有他年老的父母和弱妻稚子。在那裡,他有過快樂,也有過痛苦,南方畢竟是他耕耘過的土地,汗水灑過的地方啊!

  10月的一天,他接到南方來的一封信,是父親寄的,其中寫道:

  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

  看到這裡,朱自清不禁悲從中來,淚如泉湧,想到父親待自己的種種好處,特別是八年前料理祖母喪事完畢,父子同車北上,在浦口車站分別的情景,猶如電影鏡頭一樣歷歷在目,他似乎還看到父親為給自己買桔子,蹣跚地走過鐵道,兩手上攀,兩腳上縮,肥胖的身子顯出努力樣子的背影。想起當時的一切,他十分後悔自己那時年輕無知,不能體察父親愛子之情,心中還老嫌老人說話不漂亮,暗地裡笑他的迂。又想到,父親少年出外謀生,獨力支持,東奔西走,可家中光景竟一日不如一日,以致老境如此頹唐。又想到,他近來情郁於衷,常常動怒,但始終惦念著自己和自己的兒子。哀傷和想念之情如滔滔潮水,鋪天蓋地而來,在晶瑩的淚光中,他仿佛又看見父親肥胖的,穿著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我與父親不相見已是二年餘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他含著淚水,伏案疾書,以樸實的筆調細緻地敘寫那次和父親別離的情景,透過父親的一言一動,揭示了他對兒子的無限憐惜、體貼、依依難舍的深情。心靈在紙上疾走,他對父親的刻骨思念之情,如涓涓流水,傾瀉於字裡行間,溶注于父親的背影之中。寫到最後,他深情地呼告道:「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平淡一語,蘊蓄著他對年邁父親的刻骨相思。22年後,當《文藝知識》編者問他寫作這篇《背影》的情況時,他答道:「我寫這篇文章只寫實,」似乎說不到意境上去。」李廣田說:《背影》一篇,廖廖數十行,不過千五百言,它之所以能歷久傳誦而有感人至深的力量者,只是憑了他的老實,憑了其中所表達的真情。這種從表面上看起來簡單樸素,而實際上卻能發出極大的感動力的文章,最可以作為朱先生的代表作品,因為這樣的作品,正好代表了作者之為人。由於這篇短文被選為中學國文教材,在中學生心中「朱自清」這三個字已經和《背影》成為不可分的一體。

  這是由文品論及人品了。

  恰在此時,起於青蘋之末,掠於秀木之梢的政治風暴,震撼了這個古老都城。11月間,趁帝國主義與段祺瑞政府召開關稅會議期間,中共北方區委發動了一次反奉倒段的「首都革命」,北京各校學生、工人武裝保衛隊等紛紛走上街頭,提出「打倒奉系軍閥」、「打倒段政府」、「實行關稅自主」、「廢除不平等條約」等口號,馬路上到處豎起鮮豔的紅旗,革命空氣高漲。在北方區委和李大釗的率領下,革命群眾包圍了段祺瑞政府,要求這個賣國賊下臺。北方革命群眾運動的興起,使反革命勢力大為恐慌,便互相勾結起來,對付這場方興未艾的革命風暴。1926年1月,東北的張作霖和湖北的吳佩孚取得「諒解」。奉系和直系的重新握手言和,意味著他們背後的日、英帝國主義企圖聯合干涉中國人民的革命。

  果然,2月22日,上海《字林西報》公開揚言要用十萬兵力,北攻天津,中攻滬漢,南攻廣州,兩年內征服中國。2月27日,北京群眾四萬餘人,在天安門前召開了反英討吳的國民大會,揭露了英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陰謀,高喊「打倒吳佩孚」、「反對張吳聯合」、「反對英國封鎖廣州」、「要求國民政府北伐」等口號。3月初,奉系渤海艦隊企圖在大沽口登陸被國民軍擊敗,3月12日下午,日本軍艦駛入大沽口,並有奉艦尾隨,駐守炮臺的國民軍發出警告,日艦公然開炮轟擊,國民軍死傷十餘名。事後,日本帝國主義不僅不接受國民軍抗議,反而藉口辛醜條約,無理要求國民軍撤離,並糾合英、美、法等八國公使于16日向中國政府發出最後通牒,並限定48小時內答覆。

  朱自清一直密切地注視著時局風雲的變幻,他和北京廣大民眾一樣,為帝國主義的蠻橫挑釁,感到無比憤怒。3月18日,北京200多個社會團體,十多萬群眾在天安門舉行反對八國最後通牒示威大會。朱自清跟隨清華學校隊伍前往參加。李大釗是大會主席之一,他在會上發表講話,號召大家「要用五四精神,五卅熱血」,「反對軍閥賣國行為」。大會通過決議後開始了示威遊行。隊伍來到執政府門前空場上,這時府門前兩邊站著200餘個衛隊,都背著槍。不一會,隊勢忽然散動了,清華學校的領隊高呼:「清華的同學不要走,沒有事」!

  朱自清發現大家紛紛在逃避,趕忙向前跑了幾步,向一堆人旁邊倒下,這時他聽到了劈劈拍拍的槍聲。過了一會,覺得有鮮血流到他的手臂上和馬褂上,心裡明白屠殺已在進行了。只聽見警笛一鳴,便是一排槍聲,接連放了好幾排。槍聲稍歇,朱自清茫茫然跟著眾人奔逃出去,這時他身旁的兩個同伴又中彈倒下,便不由自主地跟隨著一些人向北躲入馬廄裡,廄臥在東牆角的馬糞堆上。不到兩分鐘,他忽然看見對面馬廄裡有一個兵手拿著槍,正裝好子彈,似乎要向他們放,於是大家便立即起來,彎著腰逃出去,走出馬路到了東門口。

  槍聲仍在劈劈拍拍的響,東門口擁塞不堪,他看見地上躺著許多人,他們推推搡搡,擁擠著從人身上踏過去。他看見前面一個人,腦後被打傷,在汩汩地流著血。他終於從人堆上滾了下來,後來才知道,那人堆裡有不少是死屍。朱自清和兩個女學生出東門沿著牆往南行,槍聲又響了,他們想進入一個胡同躲避,剛要拐進去,一個立在牆角穿短衣的男人對他們輕輕地說:「別進這個胡同」!他們聽從他的話,走到第二個胡同進去,這才真的脫了險。事後得知街上還有搶劫的事,大兵們用槍柄、大刀、木棍,打人砍人,而且還剝死人的衣服,無論男女,往往剝得只剩一條短褲。據統計,這一天當場被殺死47人,受傷200多人。這就是震驚中外的「三·一八」慘案,為魯迅所指責的:「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在這一天,朱自清算是歷盡艱險,死裡逃生了。

  段祺瑞政府為了掩飾血腥罪行,在21日《申報》上發表了一個「指令」,汙指共產黨人「假借共產學說,嘯聚群眾,屢肇事端」,並說此次慘案系李大釗等「率領暴徒數百人,手持槍棍,闖襲國務院,潑火油,拋炸彈,以手槍木棍襲擊軍警,各軍警因正當防衛,致互有死傷」。

  既屠殺於前,複污蔑於後,人間竟有如此卑鄙之事。朱自清看了報紙,勃然大怒,覺得「除一二家報紙外,各報記載多有與事實不符之處」。他在房間裡踱著,心想:「這究竟是訪聞失實,還是安著別的心眼兒呢?」考慮了一會,他乃決意寫一篇自己「當場眼見和後來可聞的情形,請大家看看這陰慘慘的20世紀26年3月18日的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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