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朱自清傳 | 上頁 下頁 |
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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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做著教書匠。我做了五年教書匠了,真個膩得慌!黑板總是那樣黑,粉筆總是那樣白,我總是那樣的我!成天兒渾淘淘的,有時對於自己活著,也會驚詫。我想我們這條生命原像一灣流水,可以隨意變成種種的花樣;現在都築起了堰,截斷它的流,使它怎能不變成渾淘淘呢?所以一個人老做一種職業,老只覺著是「一種」職業,那真是一條死路!他不願在這條「死路」上走下去了,多想改一個職業,換個行當,能多方面地接觸人生,瞭解生活喲!他想做個秘書,去看看官是怎樣做的,想去企業界做個職員,看看資本家是如何度過他們的歲月,他又想做個新聞記者,多瞭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他還想做戴著齷齪的便帽、穿著藍布衫褲的工人,做拖著黃泥巴、銜著旱煙管的農人,以及扛著槍的軍人,過過他們的生活。但最後他猛然省悟:「這些都是非份的妄想」!簡直和「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樣!」 改換職業既不可能,他退而企圖結交「諸色人等」,從這裡來「多領略些人味兒」。在白馬湖他曾和夏丐尊一起到一所小學校去和小學生講故事,做遊戲,很是有趣,還和鄰近的農人談天、喝酒,也很有味,但總感到「階級的障壁不容打破,人心的隔膜不容易揭開」。他又嚮往以旅行來擴大自己的眼界,三峽的幽峭,棧道的蜿蜒,峨眉的奇偉,他都很傾慕!還有珠江的繁華,蒙古的風沙,也都有力地招引著他。他更希望能跨出國門,到日本看櫻花,到俄國看列寧墓,到德國訪康德的故居,到南美洲看莽莽的大平原,到南非看茫茫的大沙漠,若有機緣,再到北極去探一回險,看那冰天雪海。但當他想到自己不過是「一錢不名的窮措大」時,立即意興索然了。 如此社會,如此人生,如此自身,要想突破生活的牢籠,勢比登天還難。這點他早就意識到了,在給俞平伯的信中,他曾這樣表白道: 我們現在自己得趕緊明白,我們的生活,我們的將來,我們的世界,只是這麼一個小小圈子。要想跳過它,除非在夢中,在醉後,在瘋狂時而已——一言以蔽之,莫想,莫想! 這是一時代知識份子苦悶的呼聲!他們的思考是深刻的,他們有憧憬、有願望、有要求,但他們的知識與智慧,卻不能為他們的翅膀增添一份力量,以便突出局囿他們靈魂的囚牢而翱翔太空,最後都只有頹然陷入生活的泥淖,輾轉跋徨。 朱自清對白馬湖膩透了,他的心情冷漠而孤清,這五年奔波於各地的教書生活,他也受夠了,他決意要走,要離開這令人生厭的教育界。二月間,他給俞平伯去信:我頗想脫離教育界,在商務覓事,不知如何?也想到北京去,因前在北京實在太苦了,直是住了那些年,很想再去領略一回。如有相當機會,當乞為我留意。三月間,他又給俞平伯去信:弟傾頗思入商務,聖陶兄于五六月間試為之。但弟亦未決。弟實覺教育事業,徒受氣而不能受益,故頗倦之。兄謂入商務(若能)適否? 畢業考試後的一天,有幾個學生一道去看朱自清。他剛在寫作,見到學生便放下筆來說道:「你們要離開這裡了,我也要走了。」 「你到那裡去呢?」同學問。 「我還想好好讀幾本書,找一個能自學的地方。」朱自清回答道。 「這裡不是頂幽靜嗎?圖書館裡也藏有許多書。」同學說,他們實在不願意他離開。朱自清苦笑笑,答道:「清靜是清靜,但我想讀的書很少。」 同學們又問道:「那麼你想到哪裡去呢?」 「我想到商務印書館去。」朱自清語氣堅定地說:「只要有書讀,報酬、職位在所不計。」 一個偶然機會,使命運之輪開始創新的運轉。 商務印書館的工作沒有聯繫上,俞平伯介紹他到清華大學國文系任教授。 暑期過後,他把一家五口留在白馬湖,一個人匆匆地趕往北京。 【七、重返北京】 白雲悠悠,人世悠悠。 朱自清離開北京整整五年,想不到如今又回來了。舉目無親,只好先住在朝陽門邊一位朋友的家裡。他在北大讀了四年書,雖也玩過幾回西山,但多在城圈子裡呆著,始終沒到過清華,對它很是陌生。 清華設在北京西北部的清華園,環境幽靜,風景優美,原是端王載漪的王府。這位紅極一時的王爺,由於支持過義和團的活動,一下子變得黑黑,被流放新疆,王府也被充公,後被當局選為校址。清華大學前身為「清華留美預備學校」,於1911年正式開辦,是依據美國國會於1908年通過的所謂退還「庚子賠款」剩餘部分的法案創立的,它的任務就是培養留美學生。1925年清華進行改革,增設大學部,朱自清就是因此而被聘的。 那時清華大學的教務長是張仲述,朱自清不認識他,於是和那位朋友商量寫一封信去,約定第三天上午前往拜訪。朱自清做事認真,他問朋友,從朝陽門到清華10點鐘出發能到得否?朋友也說不清楚,建議他8點鐘起身,雇洋車直到西直門換車,以免老等電車誤事。第三天是個陰天,他跨出朋友家門口已經是9點多了,心中不免有點著急。車又走得慢,磨磨蹭蹭的,剛出城一段路還認識,再下去就茫然了。路上只有他一輛車,落落漠漠的,悶時只能看看遠處淡淡的西山。好容易過了紅橋、喇嘛廟、十刹海、看到柳樹前一面牌,上寫著「入校車馬緩行」,算是到了;但進了大門還走了六、七分鐘,才是真正到達目的地。看表已經12點了。坐在客廳等一忽兒,出來一個高個子長臉的,樣子很能幹的人,這就是他所要會見的教務長張仲述,談到12點過,賓主才客氣地分手了。 過了兩天,朱自清帶著簡便的行李,從朝陽門朋友家搬出,住進了清華園古月堂。清華園很美,綿密的綠樹叢中,蜿蜒著清清的溪流,鬱蔥的傘松,青青的草地,寬敞的教室,巍峨的禮堂,小小的荷池晃蕩著岸邊小樹的倒影,池蓮迎風起舞,散發出陣陣幽香。這樣的風味和南方自不相同,別有一番氣韻。但朱自清孤身一人,剛來乍到,沒有什麼朋友,心裡十分寂寞。在江南時,他晚上睡眠極好,照例是一覺到天明,北來之後,卻睡不安穩,夜夜有夢,而且從來沒有一個是清清楚楚的,醒來不知所云,恍然若失。 最難堪的是每早將醒未醒之際,殘夢依人,膩膩的不去;忽然雙眼一睜,如墜深谷,萬象寂然——只有一角日光在牆上癡癡地等著!我此時決不起來,必凝神細想,欲追回夢中滋味于萬一;但照例是想不出,只惘惘然茫茫然似乎懷念著些什麼而已。紛亂的夢境反映的是不寧的心緒。其實,朱自清到北京之後,一直強烈地懷念著南方那段生活。 不知怎的,總不時想著在那兒過了五六年轉徙無常的生活的南方。轉徙無常,誠然算不得好日子;但要說到人生味,怕倒比平平常常時候容易深切地感著。一天,他實在悶得慌,乃決意進城去,在海澱下了汽車,找了一個小飯館,揀了臨街的一張小桌子,坐在長凳上,要了一碟苜蓿肉,兩張家常餅,二兩白玫瑰,自斟自酌,不由又想起在江南的生活,情動於衷,從袋裡摸出紙筆,在桌上寫了一首《我的南方》: 我的南方, 我的南方, 那兒是山鄉水鄉! 那兒是醉鄉夢鄉! 五年來的跋徨, 羽毛般的飛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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