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朱自清傳 | 上頁 下頁
一九


  文章和詩篇均表現了一個革命者的偉大胸懷。朱自清看後激動不已,久久不能忘懷。春天的夜裡,他秉筆凝思,情緒湧動,無數歷史鏡頭迎面撲來,他想起鄧中夏當年為革命而奔波的情景,憶起自己在平民教育講演團跟隨他到處演說的情形,他似乎又看到了鄧中夏叱吒風雲的英姿,聽到他如春雷般發聵震聾的聲音,窺見搏動於他胸膛中的一顆紅心。無數動人影像在他腦際浮騰,心潮澎湃,感觸深重,於是在煢煢孤燈下,揮筆寫詩:

  你的手像火把,
  你的眼像波濤,
  你的言語如石頭,
  怎能使我忘記呢?
  你飛渡洞庭湖,
  你飛渡揚子江;
  你要建紅色的天國在地上!
  地上是荊棘呀,
  地上是狐兔呀,
  地上是行屍呀;
  你將為一把快刀,
  披荊斬棘的快刀!
  你將為一聲獅子吼,
  狐兔們披靡奔走!
  你將為春雷一震,
  讓行屍們驚醒!
  我愛看你的騎馬,
  在塵土裡馳騁——
  一會兒,不見蹤影!
  我愛看你的手杖,
  那鐵的鐵的手杖;
  它有顏色,有斤兩,有錚錚的聲響!
  我想你是一陣飛沙走石的狂風,要吹倒那不能搖撼的黃金的王宮!
  那黃金的王宮!
  嗚——吹呀!
  去年一個夏天大早我見著你,你何其憔悴呢?
  你的眼還澀著,
  你的發太長了!
  但你的血的熱加倍的熏灼著!
  在灰泥裡輾轉的我,
  仿佛被焙炙著一般!——你如鬱烈的雪茄煙,
  你如釅釅的白蘭地,你如通紅通紅的辣椒,我怎能忘記你呢?

  他創造性地運用藝術手腕,使想像自由自在地翱翔於感覺世界裡,終於在紙上突破空白,塑造了一個用自己雙手創造光明的革命先驅的形象,凸顯了鄧中夏崇高的精神世界,表現了他無堅不摧的性格特徵,有力地顯示了他改革現實的堅強的意志。在他的筆下,鄧中夏就是毀舊創新的革命力量的化身。詩裡有歌頌,有詛咒,有自愧,也有嚮往與追求。整首詩的內容和旋律都是和鄧中夏的詩篇相應和,相呼應的,溶注在字裡行間的是詩人朱自清無限景仰革命的真情。4月15日,他將詩寫畢,立即將它寄往上海《中國青年》雜誌;4月26日,這首題為《贈友》的詩在《中國青年》第28期上發表了。

  暑假到了,中華教育改進社在南京開第三屆年會,朱自清不是該社社員,但他卻想觀光。遂於7月1日乘火車到上海,2日和上海的會員一起往南京,本來說好由招待員負責,可以優待買到半票,但鬧了半天竟不能辦到,朱自清只得自個兒想辦法,擠了一身汗才買到一張三等票。7月3日開幕大典,天氣很壞,他冒著狂風暴雨坐了黃包車趕去,列席旁聽。一到會場,只見車水馬龍,黑色的警察和灰色的士兵一片靜默肅立,原來有大人物到場。督軍齊燮元、省長韓國鈞、督辦高恩洪猶如三尊佛像,端坐台的正中。齊燮元張開大喉嚨訓話,他甩腔拖調一字一板地在「中華教育改進社」上做拆字戲法,先講「教育」,繼說「教育改進」,再談,中華教育改進」,最後則在「社」上大做文章,層層遞進,胡說八道。朱自清越聽越不是味道,感到這齊督軍講話實在是典型的「半篇八股」。韓省長有一篇開會詞發給大家,朱自清看裡頭有一節論及現在學風的不良,頗有痛心疾首之慨,很想聽聽他的高見,殊不料他卻大談什麼「統一要靠文化」的謬論。朱自清大為掃興,在他的感覺中,這次所謂教育改進會,實際上只是一幕喜劇,本想列席參加,增長見識,卻想不到反惹了一肚子氣。

  會議一結束,他馬上回到溫州和家人團聚。8月4日,他收到亞東圖書館寄來二本《我們的七月》雜誌,32開本,形式如書,裝璜很美。看了心裡很高興,晚上他在《日記》中寫道:「閱之不忍釋手」。這本雜誌在當時文壇上獨具一格,別開生面,除封面設計者豐子愷署名外,所有文章都沒有作者的名字,封面上印有「OM」編,實乃「我們」的拼音代號。為什麼這樣呢?幾十年後有人問及俞平伯,他解悉道:「之所以《七月》不具名,蓋無深義。寫作者自都是熟人,可共負文責。又有一些空想,務實而不求名,就算是無名氏的作品罷。」由此可見他們的用心。朱自清在上面發表作品最多,除《溫州蹤跡》一組四篇散文外,還有一篇雜文,一首詩,三通信,同時又把《贈友》一詩改名為《贈A·S》重新刊登。A·S乃是鄧中夏改名鄧安石的英文拼音頭兩個字母。下一期的《我們》輪到朱自清主編了。

  暑假結束了,朱自清要離家往寧波去了,十中老同事都來送行。這時十中校長是金榮軒,他和朱自清私交甚篤,乃誠懇地約他明春來十中執教,朱自清爽快地答允了。9月5日,他乘船往寧波,半路遇風停駛,泊于楚門,至9日晚才到達,這時四中尚未上課。

  【六、白馬湖春秋】

  1924年的9月,實為江浙多事之秋。這月3日,直系的江蘇軍閥和皖系的浙江軍閥火拼,福建的直系軍閥出兵浙江平陽,企圖取道溫州,襲擊浙江皖系軍閥的後方,以聲援江蘇的直系軍閥。風雲突變,大禍來臨,溫州全城為之震動。朱自清在寧波從報紙得知戰爭消息,家中又無來信,心中十分煩躁不安。13日是傳統的中秋節,可是濃雲四合,風雨交加,氣候惡劣。夜裡,他枯坐書房,面對昏昏孤燈,聽屋外淅瀝苦雨,想起國事、家人和自身,心緒不佳,一種煢獨的淒苦之情,悄悄地爬上心頭。風聲、雨聲、心聲交匯一起,化為詩的催化劑,他萬般無奈,口占一絕道:

  萬千風雨逼人來,
  世事都成劫裡灰。
  秋老干戈人老病,
  中天皓月幾時回?

  唉,戰火幾時平息?光明何日來臨?他心中也如今夜風雨,茫然一片。

  16日,他忽然接到夏丐尊來信,要他立即到白馬湖春暉中學去。在寧波四中時,夏丐尊曾因春暉中學乏人,請朱自清到那裡兼課。為了增加收入,以濟家用,朱自清答允了他的要求,於3月2日到上虞春暉中學教了一個月的書,因為兩地跑,實際上只呆了兩個星期。這次夏丐尊信中說要和他「計劃吃飯方法」,並且「已稍有把握」,朱自清估計是春暉有專聘之意。遂于23日乘車趕往白馬湖,火車上一片肮髒,一片混亂,一堆堆灰色人群,盡是逃難的老百姓,扶老攜幼,擁擠不堪,朱自清見狀愈發掛念家中老小,心中萬分不安。到了春暉中學受到夏丐尊的熱情歡迎,於家中設便宴款待。校方果然要正式聘用他,朱自清答應擔任一班國文。第二天,他接到武鐘謙寄來快信,說是溫州風聲甚緊,她害怕一旦兵臨城下,家中無人,而且近來又鬧肚子,日漸消瘦。朱自清看完信,想到家中三個小孩和一個老母,都要她一人照拂,十分為難,情動於衷,無限淒惻,心中喊道:「我對不起你,鐘呀!」。於是,和夏丐尊商量,請他代課,自己決定於下午先回寧波,打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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