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朱自清傳 | 上頁 下頁
一八


  改革後的四中,學生有較多課外活動及自習時間,朱自清乃建議校方聘請校內外名師、學者來校作學術報告。方光燾、劉延陵、惲代英、陳望道、楊賢江等都應邀作了講演。9月19日,他也作了《我們對於文學態度》的演講,主張文學要表現「時代的要求與理想」,作者要有「深厚的同情」和「積極的態度」,認為「覺得感情無謂者,宜節產」。寧波文學研究會成員不少,且多為四中教員,朱自清和夏丐尊等籌劃成立寧波分會,以四中為陣地,約請會員聚會,研究「文學與人生」的問題。在他們活動下,寧波的文化生活大為豐富了。

  但是,朱自清對寧波的生活不大習慣,常常懷念溫州山水和友人,家眷又不在身邊,十分孤獨。煩悶之餘,開始喝酒、抽煙,時時想念妻子和兒女。在三月間寫的《別後》一詩,對當時的生活和心情有真實的反映:

  成日坐在有刺的椅上,老想起來走;
  空空的房子,
  冷的開水,
  冷的被窩——
  峭厲的春寒呀!
  我懷中的人呢?
  你們總是我的,
  我卻將你們冷冷的丟在那地方,沒有依靠的地方!
  我是你唯一的依靠,
  但我又是靠不住的;
  我懸懸的
  便是這個。

  1923年春,葉聖陶經朱經農介紹到上海商務印書館國文部任編輯。1924年4月,朱自清與葉聖陶、俞平伯等商議再度合作出版刊物,傳播新文學。第一期由俞平伯負責,大家分頭撰文、約稿。由是朱自清乃埋頭創作,對溫州的生活他已寫了兩篇,到寧波後他又抽閒寫了一篇300來字短文《白水癟》,透過想像的光圈,以簡潔筆墨捕捉白水癟既薄又細,閃著白光渺如飛煙的瀑流的神韻。但時刻縈繞在他心頭,引起他靈魂震顫的,還是那一幕五歲女孩價值只有七毛錢的慘景。夜裡,萬籟俱寂,空氣清涼,思維流暢,他憑著一盞孤燈,伏案沉思,運用自己思辨的利刃,剖析他親眼目睹的這件「奇事」。他緊扣住那人貨交易的「第一幕」,聯想追索這一悲劇的結局,他斷定這女孩將來必定被不斷賣給「新屠戶」,或做婢妾,或當妓女,挨打罵,受淩辱,被殘酷地拶榨,在痛苦中打發日子。每日承歡賣笑,任人蹂躪,在慘無人道的迫害中以眼淚消磨一生。他從心中發出如此痛苦的呼告:唉!七毛錢竟買了你的全生命——你的血肉之軀竟抵不上區區七個小銀元麼?生命真太賤了!生命真太賤了!

  這幕悲劇的根源在哪裡呢?他尖銳指出,就在於金錢世界裡存在著「生命市場」,所以「生命本來不應該有價格的,而竟有了價格。」在文章的結尾,他憤怒地寫道:「這是誰之罪?這是誰之責?」答案似乎沒有,矛頭所向卻是十分清楚的。

  思路一經打開,無數感受如海潮般不斷湧來,他不禁想起有一次從紹興府橋到西興渡口,乘夜航船的情景。那裡的船家有「男女分座」的文明規定。朱自清親眼看到,一個鄉下女人對這樣精神文明表示抗議,理由是「男人女人都是人」,而船家卻答說:「男人女人都是人,是的,不錯。做稱鉤的是鐵,做稱錘的也是鐵,做鐵錨的也是鐵,都是鐵呀!」於是在這樣名教大防的壓力下,她只好服從了。另有一個帶有城市氣的婦女比前一位更勇敢,她硬要和自己一起來的男人同坐,說:「我們是『一堆生』的!」。「一堆生」?「一堆生」!結果是引起了周圍乘客的驚奇和嘲諷,由是在這四面楚歌聲中,她也只好屈服了。朱自清是個極善於扣住生活細微進行反復審察的作家,他主張「於每事每物,必要拆開來看,拆穿來看」,「總要看出而後已,正如顯微鏡一樣」。這一航船文明現象,引起了他對古國文明的深刻反思。他感到航船男女分坐的規矩之所以得以實行,絕非偶然,在它背後有著一個龐大的精神支柱,這就是舊思想、舊道德、舊風俗、舊習慣。他透過船上的陋習,於航船一隅,揭發了社會的積弊,原來所謂禮義之邦,實是一個黑暗愚昧的國度。他在這篇題為《航船的文明》文章裡,忿怒地指出,所謂「精神文明」,就是「在黑暗裡征服了兩個女人!」

  四月初,他在寫完《溫州蹤跡》中兩篇文章後,心裡松了一口氣。但一樁往事卻無端地如巨石一樣在他心中擊起了洶湧的波瀾。這是由鄧中夏的幾篇文章引起的。鄧中夏在學生時代就投身革命洪流,1923年「二七」大罷工失敗後,他被軍閥政府通緝,這年三月在組織安排下,秘密從北京來到上海,經李大釗介紹,改名鄧安石在上海大學任教務長,同時還兼《中國青年》雜誌編輯,他十分關心當前詩壇情況,不時發表文章進行評論。還在溫州時候,朱自清就在《中國青年》上看到他寫的《新詩人的棒喝》一文,在這篇文章中,鄧中夏希望詩人不要「坐在暖閣中做新詩」,要「注意社會問題」,在文章最後他高呼:

  青年們!醒來喲,誰在你們的周圍,
  虎視鷹瞵的,
  磨牙吮血的?
  你們是處在一種什麼環境?
  你們是負了一種什麼責任?
  春花般的青年們喲!
  烈火般的青年們喲,
  新中國的改造只仗你們了,卻不是仗你們幾首新詩。
  青年們醒來喲!

  沒有多久,朱自清又在《中國青年》上看到《貢獻於新詩人之前》一文,在文章中鄧中夏進一步要求新詩人「須多做能表現民族偉大精神的作品」,「須多作描寫社會實際生活的作品」,「須從事革命的實際活動」。最後抄錄了他三年前過洞庭湖時所作的兩首詩:

  莽莽洞庭湖,五日兩飛渡。
  雪浪拍長空,陰森疑鬼怒。
  問今何所世?豺虎滿道路。
  禽獮殲除之,我行適我素。
  莽莽洞庭湖,五日兩飛渡。
  秋水含落暉,彩霞如赤柱。
  問將為何世,共產均貧富。
  慘淡經營之,我行適我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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