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朱自清傳 | 上頁 下頁
一三


  天氣悶熱,燈光昏暗,但師生都十分高興。他們揮扇長談,競說新近出版的文學書籍,笑談近來學習的成績。朱自清從行李袋中摸出一個小皮包,從裡頭掏出一卷稿子,對同學們說:「這是我在杭州遊湖後的感想,我近來覺得生命如浮雲如輕煙,頗以誘惑為苦,欲亟求毀滅。這首詩,才寫了兩節,還有許多,現在沒有功夫來寫。」同學們拿來一看,題目名曰《毀滅》,開頭便是這樣幾句:

  躑躅在半路裡,
  垂頭喪氣的,
  是我,是我!
  ……

  同學們看了才寫的兩節詩,心頭不禁湧起一陣悲戚,十分感動,都盼望他趕快寫完。

  在台州,朱自清很忙,除了教書備課,還要改六師同學們寫的文章;同時,杭州一師的同學還不時寄來稿子要他批改。在工作之餘,他才整理思緒,繼續創作長詩《毀滅》。風也依然,雲也依然。

  台州還是那樣荒漠、冷清。全城只有一條二裡長的大街,別的路上大白天都難得能見到行人,到了晚上更是漆黑一片,只有從人家窗口透出一點燈光,偶爾看到過路人拿著的火把。朱自清家住在東山腳下,更是寂寞,山上松濤陣陣,天上飛鳥一隻兩隻,他們的住宅在樓土,書房面臨大街,可以清楚地聽見路上行人的說話聲,但因為太空曠,過路的人也太少,所以聽起來就好像是遠風送來似的。他們是外地人,也不喜交際,所以沒有什麼朋友熟人,家裡只四個人廝守著。這個小家庭給朱自清帶來了極大的溫暖。

  到了冬天,北風怒號,天氣寒冷,但在朱自清的感覺中,「家裡老是春天」。有一次他上街回來,樓下廚房的大方窗開著,武鐘謙母子三人並排坐在那裡,三張臉天真地笑嘻嘻地望著他。朱自清驀地感到有一股暖流淌過心頭:「似乎台州空空的,只有我們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們四人。」寂靜的環境更適於深思反省,檢討過去,計算未來。是呵,自己過去曾有過追求,有過嚮往,曾為此而興奮,而苦惱,而歡樂,而痛楚。但世上又那有筆直而又平坦的路呢?時光雖已流逝,腳步卻仍須向前!11月7日,他給俞平伯寫了一封信,明確今後的生活態度:弟雖潦倒,但現在態度卻頗積極;丟去玄言,專崇實際,這便是我所企圖的生活。

  這也就是他所說的「轉向」。在信中他對自己的刹那主義做了這樣通俗的解釋:我的意思只是說,寫字要一筆不錯,一筆不亂,走路要一步不急,一步不徐,呷飯要一碗不多,一碗不少,無論何時,無論何地,有不調整的,總竭力立刻求其調整——無論用積極的手段或消極的手段。每一刹那的事,只是為每一刹那而做,求一刹那心之所安;雖然這一刹那所做與前者刹那,後些刹那有影響,有關聯,但這個關聯在我是無大關係的。我只顧在那樣大關聯裡的這一刹那中,我應該盡力怎樣做便好了。這便是所謂從小處下手。

  隨後,他又給俞平伯去信,繼續探討生活問題,進一步解悉自己的刹那主義。他說:我的意思只是生活底每一刹那的趣味,使我這一刹那的生活舒服。至於這刹那以前的種種,我是追不回來,可以無用過問;這刹那以後,還未到來,我也不必費心去籌慮。我覺我們「現在」的生活裡,往往只「惆悵著過去,憂慮著將來」,將功夫都費去了,將眼前應該做的事都丟下了,又添了以後惆悵的資料。這真是自尋煩惱!

  我現在是只管一步步走,最重要的是眼前的一步。他最後結論是:「我的刹那主義,實在即是平凡主義」。這在哲學上說,也即他所認定的,「只是在行為上主張一種日常生活的中和主義」。所謂中和主義其實就是儒家的中庸思想,「中者,天下始終也,而和者,天地之生成也。天德莫大於和,而道正於中」。實際上是追求內心感情的節制與適中,側重對立面的調和與統一,安於自我滿足,追求安定和諧。這種思想後來曾給他帶來無窮煩惱,但他那種不務空想,不甘淪落,執著地「只管一步步走」的務實精神,卻表現出難能可貴的堅實風格。在台州斗室中,他將紛亂的思緒幻化為生動形象,借助想明的羽翅,譜寫自己的心曲。

  寂靜的家庭也有熱鬧的時候,那便是學生的來訪,朱自清教學認真,循循善誘,對人和氣,同學都喜歡和他親近。或在夕陽斜睨的傍晚,或在燈光溶溶的良夜,他們時常來到他的書房,向他請教問題,翻閱堆積在案頭的新書報,十分融洽。12月的一天,當學生們又來到他家時,朱自清拿出最近寫成的長詩《毀滅》的原稿,同學們一看,是分行寫的,如果把稿紙粘接起來,足有兩丈長。朱自清對他們說,自己因功課忙沒有時間抄,同學們立即表示願意效勞,乃於課餘時間幫他將稿子謄清。朱自清看後認為這樣很費版面,乃將它改為散文形式,寄給《小說月報》。

  長詩一開頭便勾勒出詩人的自我形象:

  白雲中有我,
  天風的飄飄,
  深淵裡有我,
  伏流的滔滔;
  只在青青的,青青的土泥上,不曾印著淺淺的,隱隱約約的,我的足跡!
  我流離轉徙,
  我流離轉徙;
  腳尖兒踏呀,
  卻踏不上自己的國土!
  在風塵裡老了,
  在風塵裡衰了,
  僅存的一個懶懨懨的身子,幾堆黑簇簇的影子!
  幻滅的開場,
  我盡思盡想:
  「親親的,雖渺渺的,我的故鄉——我的故鄉!
  回去!回去!」

  這就是朱自清自己長期以來潛伏於心中的「絲毫立不定腳跟」的「空虛」感。他不願長此以往地飄忽在白雲天風之中,沉溺於深淵伏流裡頭,立志要腳踏實地,埋頭走去。這是積極的否定,深刻的反思,也是「專崇實際」的必要步驟。接下去長詩有六個層次,是毀滅的展開,糾纏的擺脫,詩人通過奇妙而獨特的想像,使鬱積在心靈深處的複雜思緒,得到形象化的表現。那裡有「茫茫的淡月,籠著那靜悄悄的湖面」,有「雪樣的衣裙」,「活活像小河般流著的雙眼」的姑娘,有「互相誇耀著」的「如雲的朋友」,有「天花亂墜」的「巧妙玄言」,有「引著我下去」的「靈弱的心」,有象徵死神的「黑衣力士」和「白衣的小姑娘」等等。這些景象都是人生、社會、家庭對詩人的種種誘惑和壓力的意象表現。在朱自清的意識中,這些都是阻礙他「專崇實際」的糾纏,因此他都要「撇開」,都要「丟去」,他看穿這一切,要掙扎著走「自家的路」。長詩的最後是毀滅的終結,「什麼影像都泯滅了,什麼光芒都收斂了」,於是,「撥煙塵而見自己的國土」,他莊嚴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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