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朱自清傳 | 上頁 下頁 |
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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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到過去其實只是沉湎在幻想的夢之園裡,並不知道現實世界與自我內心世界的距離。走出校門,接觸人生,閱歷一多,思想開始踏實,返顧過去,想想現在,心中不禁萌發了嚴重的失落感。在《自從》一詩中,他虛構了一個故事,自從撒旦摘了「人間的花」,上帝時常歎息哭泣,由是人們便踏上人生的旅途去尋找那失落的花朵: 我清早和太陽出去,跟著那模糊的影子, 也將尋我所要的。 夜幕下時, 我又和月亮出去, 和星星出去, 沒有星星, 我便提了燈籠出去。 可是結果怎麼樣了呢?結果是: 我尋了二十三年,只有影子, 只有影子啊! 近,近,近——眼前! 遠,遠,遠——天邊! 唇也焦了; 足也燒了; 心也搖搖了; 我流淚如噴泉, 伸手如乞丐; 我要我所尋的, 卻尋著我所不要的! 因為誰能從撒旦手裡,奪回那已失的花呢? 性格內向的人,追求都是執著的,當他一旦發現當初那麼熱烈嚮往的「希望」之花已經枯萎時,心中的痛苦是劇烈的。他猶如一個多年浪跡江湖的樂人,佈滿創傷的靈魂已不堪重負,帶著斷了弦的七弦琴,無力地躺倒在路邊: 我再三說,我倦了,恕我,不能上前了! 春底旅路裡所有的悅樂,我曾盡力用我淺量的心吸飲。 悅樂到底乾枯, 我的力量也暗中流去。 恕我,不能上前了! 希望逼迫地引誘我,又安慰我, 「就回去哩!」 我不信希望, 卻被勒著默默地將運命交付了她。 ——《旅路》 最後,他竟傷心地發出那麼絕望的悲鳴: 上帝,你拿去我所有的,賜我些什麼呢? 可憐你無力的被創造者,別玩弄地龐著了; 取回他所僅存的, 兌給他「安息」吧!——他專等著這個哩。 ——《旅路》 在這裡,詩人朱自清的自我形象何其蒼白而無力呵!鬱悶的愁雲愈積愈濃,心理的空間也愈來愈小,終於失卻了平衡。但朱自清內心雖是痛苦,卻始終沒有頹唐,他一直面向人生,苦苦探索,這就如他的知友葉聖陶說的,「佩弦並非玩世,是認真處世」的人。他一個人在台州時,就常常回憶過往,進行反思。昏昏的燈,沉沉的夜,在一種說不清的煢獨淒涼的愁緒中,心血不斷來潮,他在給俞平伯的信中說:日來時時念舊,殊低徊不能自己。明知無聊,但難排遣。「回想上的惋惜」,正是不能自克的事。因了這惋惜的情懷,引起時日不可留之感。我想將這宗心緒寫成一詩,名曰《匆匆》。 在《匆匆》這首散文詩裡,他劈頭就問道: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 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 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 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 我們的日子為什麼一去不復返呢? 他從客觀自然現象中捕捉形象,以抒唱自己主觀的情愫,從中聯想自己的青春,默計逝去光陰的行蹤,追索生命的價值,發出惋惜的喟歎。他不滿於自己盡在「徘徊」的思想狀態,虛擲無數時光匆匆而過。他啟人深思地發出一連串反問:在逃去如飛的日子裡,在千門萬戶的世界裡的我能做些什麼呢?只有徘徊罷了,只有匆匆罷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裡,除徘徊外,又剩些什麼呢?過去的日子如輕煙,被微風吹散了,如薄霧,被初陽蒸融了;我留著些什麼痕跡呢?我何曾留著像遊絲樣的痕跡呢?我赤裸裸來到這世界,轉眼間也將赤裸裸的回去罷?但不能平的,為什麼偏要白白走這一遭啊? 他並不知如何結束自己思想上的「徘徊」,但絕不願讓逝水年華彈指秋老,虛擲光陰匆匆而過,他要力求上進,有所作為。 從台州回到杭州一師時,他曾和一個朋友討論人生問題,那位朋友主張刹那主義,不管什麼法律和道德,只求刹那的享樂,以為回顧與前瞻,都是可笑的。朱自清不同意他的主張,認為這只是一種頹廢主義。他說:我深感時日匆匆底可惜,自覺以前的錯處與失敗,全在只知遠處,大處,卻忽略了近處、小處,時時只是做預備的工夫,時時都不曾作正經的工夫,不免令人有不足之感! 他決意今後要從小處、近處著手,即要切切實實做些事,他也主張刹那主義,但其含義和那位朋友的不同:每一刹那有每一刹那的意義和價值,每一刹那在持續的時間裡,有它相當之位置;它與過去、將來固有多少的牽連。但這牽連是綿延無盡的!當時,俞平伯任浙江省視學,6月間,朱自清乃邀他夜遊西湖,連續三天。山巒淡遠,星斗滿天,在夜風徐徐,槳聲汩汩的靜謐氛圍中,任一葉扁舟隨意飄蕩,老友兩人相對而坐,促膝談心,互訴衷腸,討論了人生的意義和對生活應有的態度。朱自清對俞平伯訴說了自己的懊惱和悵惘,他說自己「因悵惘而感到空虛,在還殘存的生活時所不能堪的!我不堪這個空虛,便覺飄飄然終是不成,只有轉向才可以比較安心,比較能使感情平靜」。7月,俞平伯受浙江教育廳之委派,往美國考察教育,朱自清乃於7月初前往上海,出席在一品香召開的文學研究會南方會員大會,討論會務並為俞平伯餞行。出席宴會的有葉聖陶、鄭振繹、沈雁冰、周作人、劉延陵等19人。回杭州後,乃攜妻子和兒女回揚州和家人團聚。在揚州他仍苦苦思索人生問題,決意改變思想狀況,絕不頹廢,要堅決擺脫生活中種種糾纏,立定腳跟,安下心來從事實際工作。夜裡,他默坐沉思,詩情奔湧,乃提筆抒寫一首長詩,但家中人多事雜,定不下心來,只寫了個開頭,暑假已經結束了。 因為曾答應台州浙江第六師範學校師生暑假結束後要去,因此在9月間,朱自清帶了妻子和兩個孩子乘輪船到台州去。一時找不到住處,暫住在新嘉興旅館,六師同學聽到朱老師來了,歡騰雀躍,連夜趕到旅館探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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