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朱自清傳 | 上頁 下頁
一〇


  11月的一天,葉聖陶乘車南來杭州,朱自清到車站迎接。學校很優待,為他們各備了一間住房,葉聖陶秉性溫和,篤于友誼,害怕孤獨,乃向朱自清建議,把自己的那間房屋做為兩人居室,而將朱自清那間當做書房。從此兩人聯床共燈,或是各據一桌預備功課,或是相對品茗閒聊,有時也一起下館子小飲幾杯,但更多的是結伴遊逛西湖。朱自清寫道:「西湖這地方,春夏秋冬,陰晴雨雪,風晨月夜,各有各的樣子,各有各的味兒,取之不竭,受用不窮;加上綿延起伏的群山,錯落隱現的勝跡,足夠教你流連忘返」。

  去年孤單一人,心情欠佳,沒有盡興,現在有好友為伴,自然遊興偏濃了。陰曆十一月十六日晚上,朱自清乃邀葉聖陶和另一友人共泛西湖,這晚月色真好,有點風,但不大,月光照著軟軟的水波,一溜反光,像新砑的銀子。遠山只有淡淡的影子,山下偶爾閃現出一星燈光。湖上很靜,只有他們這一隻小劃子,在慢慢地蕩著,葉聖陶觸景生情,口占兩句詩道:「數星燈火認漁村,淡墨輕描遠黛痕」。大家都不大說話,只有均勻的槳聲打破湖面的空寂。這天恰是西方極樂世界教主阿彌陀佛的生日,淨慈寺十分熱鬧,在船夫的建議下,他們棄舟登岸來到佛殿,只見燈火輝煌,佛婆在念經,磬一聲,木魚一聲,佛號一片,莊嚴的樂音在大殿裡迂緩地回旋著。

  夜深了,才蕩舟回去,到校裡躺在床上,兩人尚上下古今談論不已。隔了幾天,朱自清又和葉聖陶到城隍山四景園遊玩,他們坐在一間「又大、又靜、又空」的屋裡,看著太陽將花影在牆上慢慢地移動,向窗外望去,外面是魚鱗似的屋,螺髻似的山,白練似的江,明鏡似的湖。地上被一層層的屋遮住了,山上被一疊疊的樹掩住了,水上被一陣陣的煙籠住了。兩人相對默坐,靜聽著雛鶯兒在遠處「珠兒」、「珠兒」地唱著。

  朱自清和葉聖陶極為相得,他們之間隨意如閑雲之自在,印證如呼吸之相通,「能說多少,要說多少,以及願意怎樣說,完全在自己手裡,絲毫不受外力牽掣。這當兒,名譽的心是沒有的,利益的心是沒有的,顧忌欺詐的心也都沒有,只為著表出內心而說話,說其所不得不說」。隨隨便便,坦坦蕩蕩,任意傾吐,各無戒心。難怪葉聖陶感到和朱自清唔談,有「一縷愉悅的心情同時湧起,其滋味如初泡的碧螺春」。除夕之夜,兩人都覺得無聊,後來談興濃起來了,彼此都不肯休歇,電燈熄了,率性離開書房到臥室,躺在床上談,兩床之間是一張雙抽屜的書桌,桌上燃著兩支白蠟燭。朱自清望著燭光,突然心血來潮,喊道一首詩做成了,隨即念給葉聖陶聽:

  除夜的兩支搖搖的白蠟燭光裡,我眼睜睜瞅著,
  1921年輕輕地踅過去了。

  在這段日子裡,朱自清生活得很有興味,一來是有摯友相伴,二來是學生中文藝活動十分紅火。浙江一師是當時全國有名的中學,與北京大學南北呼應,最早受到新思潮的洗禮,許多追求進步的青年,都從遠道前來求學,汪靜之便是從安徽績溪來的,1921年9月他在《新潮》、《小說月報》上發表了新詩,在校裡小有名氣,被同學們稱為詩人。此外,還有潘漠華、魏金枝、趙平福(柔石)、馮雪峰等,都是愛好文藝的。潘漠華當過小學教師,思想比較成熟,他想把同學中能文之士聚集起來,成立一個文學社。他把這個想法告訴汪靜之,得到他的支持,於是潘漠華又請了魏金枝和趙平福一起作發起人,聯絡了除一師之外的蕙蘭中學、安定中學和女師的文藝愛好者共20余人,於1921年10月10日,一起到西湖的平湖秋月、三潭印月、葛嶺抱樸廬等處遊覽、座談,宣告了「晨光社」的成立。社名是潘漠華取的,因為汪靜之曾寫有一首題為《晨光》的詩:

  我浸在晨光裡,
  周圍都充滿著愛美了,我吐盡所有的苦惱鬱恨,我儘量地飲著愛呵,
  儘量地餐著美呵!

  「晨光」其實就是「曙光」意思,表示他們對光明和美好事物的熱切嚮往。朱自清和葉聖陶一到一師,便被他們聘為顧問。晨光社是浙江最早的新文學團體,文學研究會對它十分關注,沈雁冰曾通過《新浙江》報姓查的編輯向潘漠華瞭解情況,並在《小說月報》十三卷第十二號上,將潘漠華來信及《晨光社簡章》予以發表。作為文學研究會的成員,朱自清和葉聖陶對晨光社的扶植自是不遺餘力的。在他們主編的《詩》雜誌上,就連續刊登了汪靜之的詩。馮雪峰於1921年底寫的《小詩》和1922年寫的《桃樹下》,也都發表在第二期上,這是馮雪峰最早的詩作。1923年下半年,在杭州報紙上,還出了一個《晨光》文學週刊。

  馮雪峰回憶說:

  提到「晨光社」,我也就想起朱自清和葉聖陶先生在1921和1922年之間正在浙江第一師範學校教書的事情來,因為他們——尤其是朱先生是我們從事文學習作的熱烈的鼓舞者,同時也是「晨光社」的領導者。晨光社活動多在星期天,社員們一起到西湖西冷社或三潭印月等處聚會,一邊喝茶,一邊互相觀摩習作,討論國內外文學名著。1922年初春的一天,朱自清和葉聖陶被邀參加他們的活動,還和社員汪靜之、程仰三、胡冠英、曹珇聲等攝影留念。後來,部分社員為了感謝朱自清和葉聖陶的熱情指導,特在湖濱一家菜館宴請他們,並到西湖大世界隔壁的「活佛照相館」合影留念。

  【四、苦悶靈魂的呼聲】

  1922年初春,朱自清將家眷從揚州接到杭州來。這時葉聖陶已離開杭州了,他應蔡元培之聘,與鄭振鐸及俄國盲詩人愛羅先珂作伴進京,任北大預科講師。沒有多久,朱自清為生計所迫,應允了浙江第六師範校長鄭鶴春的聘請,隻身到台州教書,把妻子和兒女留在杭州。

  台州是個山城。朱自清是乘船去的,船到埠頭再坐轎子去學校,轎子走的都是僻路,他十分驚詫,何以這個府城竟這樣冷靜!其時正是春天,是一個薄陰的日子,走著幽寂的道路,竟使他宛如感到有一種秋意。到了賣花橋邊,他方看見青綠的北固山下,點綴著幾幢樸實的洋房,這便是學校了。教學大樓十分陳舊破爛,柱子如雞骨,地板如雞皮。朱自清登樓一望,眼界卻突然開闊,只見遠山之上,冪著白雲,四周闃無人聲,也無人影;天上的鳥也沒有一隻,只有後山上的松風瑟瑟地響著,頓時他感到自己像脫卻了人間煙火,而飄飄欲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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