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朱自清傳 | 上頁 下頁


  朱自清不善交際,為了排遣時日,他只有在工作之餘偷閒外出郊遊。杭州坐落在錢塘江北岸,是一座名聞遐邇令人神往的美麗古城。晶瑩清澈的西湖,猶如光耀天宇的明鏡,鑲嵌在城區西面,「波湧湖邊遠,山催水色深」,周圍群山秀麗挺拔,林木鬱鬱蔥蔥,沿湖柳樹成蔭,繁花似錦,湖光山色,相映成趣,真是「欲把西湖比西子,淡裝濃抹總相宜」呵!朱自清對這座名城,自是嚮往已久,他曾寫道:「杭州是歷史的名都,西湖更為古今中外所稱道;畫意詩意,差不多俯拾皆是」。

  11月28日,他約了幾個友人,一起去遊逛天竺、靈隱、韜光、北高峰、玉泉等勝景。靈隱寺是江南著名的古刹,林幽樹密,溪水清澄,朱自清和友人漫步在靈隱綠樹蔭蔽著的小徑上,欣賞那在萬綠叢中冷冷地流淌著的泉水,瞻仰那金碧輝煌、巍峨幽深的殿宇。沿途那些在微風中飛舞的修竹,縈繞於山腰的輕煙,以及蔥綠的松柏、血紅的楓樹,鵝黃的白果、雪白的茶花,都使他流連忘返,惹起無窮的遐想。最後登上北高峰,於寂靜暮色中,眺望籠罩於山間的迷迷鎊鎊的煙靄。嫵媚的自然風光使他陶醉了,心裡愉快極了,但有時觸景生情,一絲愁情無端地翻上心來。當他步出紫竹林時,看到地上有一堆黃葉,心中不禁喟歎道:

  可憐的葉兒,
  夏天過去了
  你們早就該下來了!
  可愛的,
  你們能伴我
  伴我憂深的人麼?

  他俯下身,撿起兩片黃葉,珍惜地存在口袋裡。在回去的路上,他踏著枯葉,發出唧唧喳喳的聲響,心中默默喊道:

  你們訴苦麼?
  卻怨不得我們;
  誰教你們落下來的?

  一陣風過,吹落一片樹葉,他也感歎不已:有誰知道這片葉的運命呢?一粒沙中見世界,半瓣花上訴衷情,他一路上對黃葉、枯葉、落葉的感慨,抒發的豈不正是他對自己孤寂處境的感受?唉,生活的擔子,已經使這位剛出校門的年輕人經受不住了。請聽:

  「擔子」漸漸將我壓扁;
  他說,「你如今全是『我心』了。」
  我用盡兩臂的力,
  想將他掇開去。
  但是——遲了些,
  成天蜷曲在「擔子」下的我,便當那兒是他的全世界;
  灰色的冷光四面反映著他,一切都板起臉向他。
  ……

  ——《自白》

  晚間無事,他就努力寫詩,還好有一個摯友俞平伯和他同事,可以切磋詩藝。俞平伯浙江德清縣人,和朱自清是北大同學但不同系。俞平伯在學生時代就開始寫詩,常在《新潮》上發表,朱自清認為他是這方面的老資格,因而把自己偷偷寫下的新詩集《不可集》送給他看,希望得到他的批評指正。所謂「不可」者,乃出自《論語》「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者與」,系勉強嘗試的意思。可惜不到半年,俞平伯就辭職到北京去了。

  朱自清對一師的環境不大適應,初出茅廬的「小先生」在頗有世故的「老學生」面前,有時不免感到困惑。當時學生魏金枝曾回憶說:「一到學生發問,他就不免慌張起來,一面紅臉,一面急巴巴地作答,直要到問題完全解決,才得平靜下來」。不久,就「小有誤會」了,他終於嘗到了人生的苦味。《轉眼》一詩就記錄了他當時複雜的心緒,他感到在那「人間的那角上」,「找不著一個笑」,他被「彌天漫地的愁」絮團團地圍住了。

  東西南北那眼光,驚驚詫詫地霎他。
  他打了幾個寒噤;
  頭是一直垂下去了。
  他也曾說些什麼,
  他們好奇地聽他;
  但生客們的語言,
  怎能夠被融洽呢?
  「可厭的!」——
  從他在江南路上,
  初見湖上的輕風,
  俯著和茸茸綠草裡
  隨意開著
  沒有名字的小白花們
  私語的時候,
  他所時時想著,也正怕著的那將賜給生客們照例的詛咒,終於被賜給了;
  還帶了虐待來了。
  自尊的他經受不住「沒有名字的小白花們」的私語,提出了辭職:
  羞——紅了他的臉兒,血——催了他的心兒;他掉轉頭了,
  他拔步走了;
  他說,
  他不再來了!

  同學們慌了,都熱情地挽留他,勸他不要離開他們。他的臉於是酸了,他的心於是軟了;

  他只有留下,
  留下在那江南了。

  雖然學生們「像『花』一般愛他」,但正如他說的,「後來他們和我很好,但我自感學識不足,時覺跋徨」。遂決意離開一師。

  暑假裡,他經人介紹,往揚州江蘇省立第八中學任教務主任。揚州是他「長於斯」的地方,八中系他母校,照理說是很愜意的,誰知竟不如浙江一師。開頭他頗想有所作為,一來便為學校寫了一首校歌,「浩浩乎長江之濤,蜀岡之雲,佳氣蔚八中。人格健全,學術健全,相期自治與自動。欲求身手試豪雄,體育須兼重。人才教育今發煌,努力我八中」。但八中風氣並不見「佳」,人格似乎也不怎麼「健全」,使他無法得以小試「豪雄」。朱自清雖謙和,但秉性耿直,遇見他認為不合理的事,有時要發發「憨氣」。到任不久便和人發生了爭執,起因乃招考新生時,一個小學教師領學生來報名,保證書有問題,對方要求通融,朱自清堅執不允,弄得彼此不歡而散。沒有多久,又和校長意見不合,一來「太忙」、二來「教員學生也都難融洽」;加之家庭不和,他每月薪水均由學校送到父親手裡,他無權支配。因而他不管家裡反對,辭職不幹,決意要離開這個使他厭惡的地方。

  秋天,朱自清經好友劉延陵介紹到上海中國公學中學部教書。劉延陵江蘇泰興人,和朱自清自幼相識,這時正在那裡執教。中國公學在吳淞炮臺灣,朱自清一到那裡,劉延陵就告訴他一個新鮮消息:「葉聖陶也在這兒!」

  葉聖陶江蘇蘇州人,五四以後寫有不少新詩和小說,在文學界頗有名氣,他的作品朱自清都看過,對他很是景慕。「怎樣一個人?」朱自清好奇地問。

  「一位老先生哩」。劉延陵回答。

  朱自清感到很意外。一個陰天,劉延陵帶他去拜訪葉聖陶,一見面朱自清就覺得葉聖陶年紀並不老,「只那樸實的眼色和沉默的風度與我們平日所想像的蘇州少年文人葉聖陶不甚符合罷了」。朱自清見了生人照例說不出話,葉聖陶似乎也是如此,所以兩人只是泛泛交換了幾句對創作的意見。隨著交往慢慢密切,兩人的友誼才與日俱增,朱自清喜歡葉聖陶的寡言,喜看他有味地傾聽他人說話的神情,喜歡他的和易,因為這和易乃「出於天性,並非閱歷世故,矯揉造作而成。」更喜歡他厭惡妥協的率直精神。兩人親與相處,日子過得頗為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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