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朱自清傳 | 上頁 下頁


  1919年在朱自清生命史上佔有重要的一頁,雖然付出了一些代價,《北京大學日刊》上缺課名單中,也不時出現他的名字,但生活是十分充實的,如白綾一樣鋪展開來的人生長卷上,總多少抹上些鮮豔的色彩,濺上了戰鬥的征泥。1919年即將過去,新的一年就要來臨,在年終歲盡的一個夜晚,他懷著激動的心情寫下了一首名為《新年》的詩篇。

  夜幕沉沉,
  籠著大地。
  新年天半飛來,
  啊!好美麗鮮紅的兩翅!
  她口中含著黃澄澄的金粒——「未來」的種子。
  翅子「拍拍」的聲音驚破了寂寞。
  他們血一般的光,
  照徹了夜幕;
  幕中人醒,
  看見新年好樂!
  新年交給他們
  那顆圓的金粒;
  她說,「快好好地種起來,這是你們生命的秘密!」

  在青年朱自清的心中,那迎著五四風暴而來的新的一年,是何等光彩動人啊!她已被他詩化為給大地帶來光明,給未來帶來希望的天使,她含來金黃色的種子,便是祖國嶄新未來的象徵,新年就是新的開始。這一美麗的形象,包孕著詩人一個美麗的憧憬,即希冀五四運動播下的種子,在時代雨露的沐浴下,綻開出美麗的花,結出豐碩的果。在這段時間裡,詩之女神時時用她的纖手撩撥他的心弦,靈感猶如山澗流不盡的泉水,頻頻地衝激他的心門。他常常抓住對自然界的感知,去作哲理性的深遽思索,將散落的點點滴滴的發現和感興,熔鑄成優美的詩篇。他歌頌那「一陣陣透出赤和熱」的煤,讚美它給人間帶來「美麗」和「光明」,他詠唱「立在陽光裡」,「蘇醒了」的小草,頌揚她給大地帶來了「春意」,他感謝悄沒聲兒地立在北河沿上的路燈,說它是「我們唯一的慧眼」:

  他們幫著我們瞭解自然;
  讓我們看出前途坦坦。
  他們是好朋友,
  給我們希望和慰安。

  那些發光的「煤」,向陽的「小草」,光明的「路燈」,分明都含有象徵的意味,富有藝術的暗示性,微妙地表露了青年朱自清的內心秘密。

  過年不久,朱自清開始忙起來了,因為大考就要到了,他在三年時間裡已經修完了哲學系的四年課程,現在要準備畢業考試了。不料,平民教育講演團卻加緊了活動,3月間,鄧中夏為了便於開展革命工作,將平民教育講演團分為四組,朱自清任第四組書記,負起了領導的責任。4月6日,講演團一清早冒著春寒,從北京出發乘車到通縣,十時左右到達,飯後十一時許,分組在熱鬧地方講演,共講六次,聽眾達五百余人,朱自清講題為《平民教育是什麼?》和《靠自己》。結束後到潞河公園遊覽,並參觀了通俗圖書館。1921年9月,講演團在一份總結材料中曾提到這次講演情況:「居民皆前擁後隨,得以聽講為快」。這時陳獨秀、李大釗把視線關注于勞工運動,積極籌備「五一」勞動節活動,要開展一次規模宏大的宣傳攻勢。5月1日這一天,豔陽似火,群情興奮,北京大學工人和學生500多人舉行了紀念大會,號召人們把「五一」節當作引路明燈,向光明道路前進。第二天,平民教育講演團立即配合,深入群眾進行宣傳,朱自清在北京街頭作了題為《我們為什麼要紀念勞動節》的演講,他慷慨陳言,向人們介紹了「五一」節的來歷和紀念的意義。

  就在紅色的5月裡,他順利地通過畢業考試,提前一年畢業了。

  當他私自慶倖十分高興時,又接到家書,他的長女采芷誕生了,真是雙喜臨門呵!

  6月,他戀戀不捨地告別了哺育他多年的北京大學,整裝南歸了。

  【三、錢塘潮淙】

  朱自清在北大提前畢業的消息傳到揚州,朱家上下喜形於色。原來自從三年前朱小坡和兒子分手之後,在徐州沒有謀到差事,病倒外鄉,後被人送回揚州。從此貧病交加,家道日衰,因此心情鬱憤,脾氣暴躁。現在聽到兒子不負所望,心中不禁大喜,日夜盼他回來。

  在揚州天寧門橋北,有一座千年古刹天寧寺,規模宏偉,莊嚴燦爛,為清代揚州八大名刹之首,內外馳名,香火旺盛。一天,朱小坡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焦急,乃去天寧寺燒香求助,於佛前求得一簽,上雲:

  三徑猶荒草,淵明尚未歸。
  故鄉風景好,雁影送斜輝。

  老和尚道賀說:「恭喜你老人家,你兒子要和他好友一起回鄉做官了」。朱小坡聽了十分高興。

  不久,朱自清果然風塵僕僕地和同學俞平伯一起回來,但卻不是做官,而是到杭州第一師範學校教書。這是一師校長致函北大校長蔣夢麟,請他代為物色教員,蔣夢麟遂將本校高材生朱、俞二位推薦給他。

  浙江第一師範學校前身是浙江兩級師範學堂,位於杭州下城,本來是舊貢院,破爛不堪。1909年,魯迅、劉大白等都在這裡執教過。辛亥革命後的1913年,改為浙江第一師範學校。當時校長是教育界負有盛名的上虞人經亨頤(子淵)。學校風氣頗為活躍,師資力量也較為充實。由於是師範學校,學生中年齡差距很大,小的只有十五、六歲,大的竟有二十七、八歲,最多的是二十上下。朱自清是暑假過後,帶著妻子來的,教的是高級班,學生年齡比較大。他那時才23鄉,矮矮胖胖的身子,方方正正的臉龐,配上一件青布大褂,一個平頂頭,給人的印象完全像個鄉下土佬兒。他說一口揚州官話,不甚好懂,但教學認真,備課充分,一上講臺便滔滔不絕,唯恐荒廢了時間。但由於第一次上講堂,心情難免緊張,因此講話有點結巴,有時竟急得滿頭大汗。學生們倒是比較喜歡聽他的課,有時從別的班上偷偷地溜到他的班裡旁聽。因為年輕,同學們都稱他為「小先生」。課餘時間,「老學生」們也常常到「小先生」家裡求教,「小先生」總是讓坐、倒茶,熱情地招待,談話間常常流露出年紀輕輕就出來教書,在學業上不能繼續深造的痛苦。武鐘謙為人嫺靜,除招呼之外,照例不搭腔,只是默默地坐在床沿上做針線活。

  在杭州一師,朱自清的心情是矛盾而又複雜的。一方面是五四的餘熱還沒有退盡,心中尚燃燒著對光明的企求,在《送韓伯畫往俄國》一詩中,他把出現在地平線上的無產階級紅色風暴,喻為沖天而起,不斷在天際流動的「火一般紅雲」,它把「黑漆漆的大路」,「照耀得閃閃爍爍的有些分明了」,流露了由衷讚美的心情。就在那紅光普照的背景裡,他勾勒了一個追求「紅雲」的先進知識分子形象,他在十月革命的激勵下,熱血沸騰,他向「鮮明美麗」的紅雲表示:「我願意放下我所曾有的,跟著你走,提著真心跟著你!」這個「赤裸裸的從大路上向紅雲跑去」的光輝形象,是詩人的發現,也是詩人的創造,那裡包孕著年輕朱自清的理想和願望。而另一方面,他又對現實感到惶惑:只如今我像失了什麼,原來她不見了!

  她的美在沉默的深處存著,我這兩日便在沉默裡浸著,沉默隨她去了,
  教我茫茫何所歸呢?
  但是她的影子卻深深印在我心坎裡了!
  原來她不見了,
  只如今我像失了什麼!

  ——《悵惘》

  詩裡的「她」,只是一個象徵的意念,表露的是青年詩人內心沉重的失落感,他被「茫茫何所歸」的愁雲茵籠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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