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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人生是條單行道,誰都沒有回頭的機會。

  一九六七年底,廣播事業局的「文革」派仗正打得如火如茶。有一天,也同是保守派「兵團」成員的小嶸找到了我。那時,小嶸是廣播電視劇團的兒童演員,小時候在電影《小梅的夢》和《雞毛信》裡演過戲。她的丈夫在部隊文工團工作。她說,她從丈夫單位借了一些腰鼓得還回去,已約好了人到大門口取走,但她一個人拿不動,求我助她一臂之力。

  在劇團,她應該輕而易舉就找得到一個幫忙拿腰鼓的人。我們並不在一棟樓裡上班,何必捨近求遠,非得跑到電視臺求我幫忙?但我何嘗會在那時去問個究竟?待我跟她去取腰鼓的時候,只見到二。三個腰鼓而已。這讓我一個人再多提上兩倍都毫無問題,可她居然說一個人拿不了?我提著一個小腰鼓跟在小嶸的後面,實在感到有點小題大作的滑稽,但派性加上我推崇的「哥們兒義氣」,使我對同觀點的「戰友」親如家人,自會有求必應。我實在沒有料到,要我幫忙送鼓的真實目的是介紹對象。我名副其實地被蒙在了鼓裡。

  電視播音員好比一本雜誌的封面,是個引人注意的職業,特別是年輕的姑娘。從步入中央電視臺以來,台內台外以各種方式向我表示好感的小夥子不下四十個之多,但鑒於我「十年不接觸個人問題」的決定,哪怕平日與我關係十分融洽的同事或朋友,一旦對我有所表示,儘管人家並非惡意,我往往立即「冷若冰霜」。如果我自己對某個小夥子有所好感,也會將那感情即刻掐死在萌芽狀態,絕不星火燎原。中國的老話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我的適婚年齡已逢亂世,選擇的尺度原本已很難駕馭,加上我自以為是的「經驗教訓」,終於自食苦果。但當時,我曾把這標榜為「事業心」,並為這強烈的「事業心」自傲。

  攝像組一位與我很接近的李姓朋友曾對我說:「大渝,你將來的情況准是極端,不是最好,就是最壞。也許你會當部長夫人。」他這番評論的根據,是出自我收到「揭發信」後,為獲准報考電影學院,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架勢。他還說,大家和我交往的感覺像「兄弟」一樣。

  那時,我太在乎別人的看法。聽了李姓同事的議論,我想,我自我約束的目的,絕不是為了當部長夫人那麼「庸俗」。我要用行動證明自己。雖然我看不清楚未來將會怎樣,但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我的人生之路竟會那麼不順。

  「送腰鼓」那場戲的策劃人是小嶸和也在廣播局工作的周大姐。周大姐的丈夫和小嶸的丈夫是同一部隊文工團的。據說因為我前夫的女友「腳踩兩隻船」引起了「公憤」,致使大家要幫他找一個「更好的」,於是,我被鎮定成目標。來取腰鼓的就是我的前夫。

  小嶸和周大姐都是我同派的「戰友」,而當我聽說了前夫「前女友」的「劣行」以後,也曾與小嶸和周大姐一樣,對他深表同情。

  其實,那位「前女友」引起的所謂「公憤」,不過是一個未婚女孩子原本無可非議的選擇對象的權力而已。早年間,社會輿論往往把封建社會的「從一而終」硬發揚光大到青年男女交朋友的過程之中,女孩子一旦有所選擇,便斥之為「輕浮」。這實在是一種干涉個人隱私、侵犯人權、害人匪淺的觀念。因為畏懼這種輿論,不知有多少男女湊合成了並不美滿的婚姻。

  送腰鼓之後,我被介紹了對象的消息在兵團「過大江」戰鬥隊中不徑而走。自此,我也背上了顧慮人家說我「輕浮」。「朝三暮四」的心理壓力。在交往中,我始終處於猶豫狀態,致使我一直交待當年在廣播局幼兒園工作的朋友小荊做我的「小尾巴」。童年好友郭言也被我拉著陪逛了一次北海。

  儘管我對那場婚姻並不滿意,但人類對於自身的命運往往是有所預感的,潛意識裡,我似乎知道一場滅頂之災即將來臨。在我的「文革」厄運到來之前,有一陣子我常常心神不安,似乎急於要撈到一根救命稻草。這一心態是促使我結婚的因素之一,我不該回避。

  半年之後,在猶猶豫豫之中,我結婚了。沒有興奮,沒有嚮往,只有幾斤水果糖,還有小荊借給我做「禮服」的一件暗綠格子的的確良長袖衫。

  結婚的當夜,我竟覺得身邊躺著的是個陌生人。在黑暗中,我反復地詢問自己:難道這就是婚姻?

  儘管我自己不是個學問家,但年輕的時候,我是個愛才的人,惟有才華橫溢的男子才會讓我臣服。人的成長需要時間。當時我並不懂得生活的複雜和現實,不懂得美滿的婚姻不僅僅是一個「才華橫溢」就能維繫得長長遠遠的。

  一般說來,對心儀之人需要一種「崇拜」的感覺才能維繫者,往往是涉世不深的女孩子尚且幼稚的表現。當我還年輕,在感情生活上還只能歸類於幼稚之列的時候,我就匆忙地嫁掉了自己,而對我婚姻的對象,自始至終我從沒有過心儀的感覺。這,大約是我那次婚姻潛伏著的一個危機。

  二十四歲那年,雖然我毫無激情地把自己「下嫁」了,但從當年的社會標準而言,我卻處於劣勢,因為結婚才一個星期,我就因「炮打中央文革」被「揪」了出來。

  我的前夫是從部隊戰士演出隊調到北京的。作為一個只有初中文化程度,又是農村出身的人來說,實屬不易。而且,他是黨員,屬￿那種在基層定是「五好戰士」,在北京又是「五好文工團員」的一類,極其正統。

  不言而喻,我的「反革命」身份給原本政治條件不錯的他抹了黑。我被「揪」出之後,他曾在一張紙上工工整整地寫著:「要與資產階級思想劃清界限」,這張紙又孤零零地醒目地被擺放在書桌正中我必看得到的地方,顯然是對我的示警。每天早晚,房間裡雖然只是我們兩個人,可他也絕對要讓我和他一起站在毛主席像前高唱《東方紅》,還得「萬壽無疆」和「永遠健康」。

  三十年後再話說當年,那個場面似乎十分滑稽,但那確是當年大多數「正統」的中國人的真誠,儘管愚昧迷信得如此透頂。

  就在我「夾起尾巴」做一個「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的日子裡,雖然內心深處從沒懷疑過自己是個好人,還認為中國人的想法如果都像我一樣,這個國家還能不好嗎?但是,在我自己的丈夫面前,我卻永遠得像在「黨」的面前一樣,從不敢講一句犯禁的話,就連小弟大谷被無端關押了四年我常暗自流淚的時候,對他卻四年如一日,滴水不漏,只因怕他去揭發。在他長久見不到小弟而起疑時,我仍守口如瓶,直至林彪爆炸,小弟回家。

  輿論的力量是巨大的。由於多年來僵化教條的教育和自身的局限,當年,我的前夫和許多中國人一樣,絕沒對所謂「一句頂一萬句」之類的奇談有過任何懷疑,並認為惟有「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的怪論才是行動的正確尺度。我當了反革命,他後悔與僅僅交往了半年的我,因「不夠瞭解」就結了婚,以及婚姻撮合者為他介紹「錯」了對象而覺得對不起他的心情,我至今抱以理解和諒解的態度。我瞭解那個時代。

  儘管自第一次婚姻伊始,政治便攪進了我的婚姻,但如果在我的「文革」逆境中,在外受到不公正的批鬥羞辱之後,回到家裡,我的丈夫也能像自幼的摯友郭言一樣,讓我在他的面前暢所欲言,得到安慰,再隨著閱歷的增加,人生的成熟,我們的婚姻或許也會成長。但是。在我的逆境之中,在自己的家裡,我連句能夠發洩鬱悶的真心話都不敢說,非得在憋悶得忍受不了的時候,單獨跑到好友孫文冬和郭言家去大放「厥詞」,才能得到疏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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