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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自六十年代初以來,我就幹過一些原來難以想像的體力勞動。過團日去時傳祥的清潔隊掏大糞,糞捅在背後一晃蕩,糞湯灌進脖子裡的時候,我已練就了不露聲色的功夫。時傳祥為京城百姓背了一輩子糞桶,他為人民服務的精神我由衷尊敬。可團支部書記卻把糞湯灌進我脖子裡也當成改造思想的手段而大肆鼓吹,實在做作。但在那早年「學雷鋒」的社會潮流中,若提出實現廁所現代化可能顯得十分不合時宜。

  班長通知我執刀殺豬。那時,「男女都一樣」和「婦女半邊天」的口號叫得很響。我有些緊張,但二話沒說就應承了下來。雖然「炮打」問題總像個鬼影子似地跟著我,對分配的任何工作我都不敢有任何異議,不過班長好像只是和全炊事班的男士一樣,對我並無惡意,只是「尋開心」而已。

  中學的動物課上,我曾執刀解剖過家兔、蚯蚓和癲蛤蚊。這對一般膽小的女同學來說有些勉為其難。課本上講的是蛙科動物,因為青蛙難尋,教動物課的卜先生便用癲蛤蟆做了替身。對於學生們的疑問,他擔心我們嫌癲蛤蟆噁心不肯動手,不予正面答覆,只說那叫蟾蜍。待我將信將疑解剖完畢,卜先生才宣佈蟾蜍俗稱癲蛤蟆。

  如今,我又從宰癲蛤蟆變成殺豬的了。我得把膽怯放在一邊,好歹別出洋相才是。聽說,三連就發生過殺豬不死的笑話:豬掙脫了捆綁,肚子上插著半截刀子嗷嗷叫著瘋跑,全連的「臭老九」們百米衝刺般滿場院狂追。三連是國際台的隊伍,他們的成員盡是學外語的秀才。

  一連幾天,我只要見到殺過豬的「五·七戰士」或來自農村的男士就虛心求教,終於從理論上熟知了殺豬訣竅。

  星期天早晨,我如臨大敵地來到殺豬現場。在我求教取經的過程中,星期天由我殺豬的消息已經傳開。女屠夫在幹校畢竟少見,那天來看熱鬧的人格外踴躍。

  在準備開水、捆緊豬腿的時候,班長把屠刀交給了我。他在我耳邊輕輕說了一句:「別緊張!」

  豬被班長按著,側臥在我的面前。事到如今,只能成功,不能失敗。我握緊屠刀,看准取經時被告知的部位,然後把刀尖先向下刺入豬的上半身,待刀刃插進一半的時候,我又按照訣竅,把刀尖向斜上方推去。當只剩下刀柄時,我便把刀把轉個九十度。求教取經的時候,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最後還會有豬血流過我握著刀柄的手臂。當熱乎乎的血水突然從三角刀口洶湧而出的時候,我著實毫無思想準備。班長及時對我大叫:「不要動,等血流光了再把刀抽出來。」就這樣,當那只任我宰割的豬從頭到尾連哼都沒哼一聲就死去了的時候,我仿佛置身迷霧之中。

  在此生我這惟一的殺豬經歷前後,我始終處於亢奮狀態。自「炮打」以來,這是我第一次不是以「批鬥」對象的身份被人們圍觀注意。

  我曾聽說有的婦女和孩子不肯吃自家養大的雞鴨,但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吃起豬肉的時候卻麻木不仁。我是不是有點「冷酷無情」?

  在幹校,一個「憶苦思甜」的笑話流傳甚廣:部隊請來了一位苦大仇深的貧農老大娘憶舊社會的苦。老大娘一把鼻涕一把淚哭訴得台下的戰士口號連天,悲憤無比。可聽著聽著部隊首長就迫不及待地把老大娘請下了台。原來貧農老大娘憶的全是新社會「困難時期」挨餓的苦。

  改善伙食前,總要吃一頓「憶苦飯」。炊事班沒有麩子,我跟副班長帶上架子車到對外部的三連去拉回了一車。麩子也叫麩皮,是麥子或其他糧食磨成面篩過後剩下的麥皮和碎屑,喂豬用的。麩子兌上剁碎了的爛菜幫子蒸萊團子相當困難,因為缺乏黏性怎麼也捏不到一塊。吃「憶苦飯」的感覺就像吃鋸末,難以下嚥。「五·七戰士」沒人敢不吃「憶苦飯」,吃的時候都笑嘻嘻的,可心裡想些什麼只有自己知道了。

  在春耕大忙之前,四歲的苗兒回了北京,由母親照顧。

  我曾有一對很好的鄰居,夫妻倆都是小提琴手。他們有三個孩子。老大是個兒子。因為老二和老三是雙胞胎,忙不過來,便將女兒老二留在了身邊,把兒子老三送到了保定,請奶奶看管。七歲時,老三才回到北京上小學。那是一個喜歡種花的小男孩。他大大的眼睛,見人總是笑嘻嘻的,非常可愛。後來,她的母親有些傷感地告訴我,因為她沒有條件親自撫養老三,等七年後再一起生活的時候,就像看到別人的孩子似的,客觀看到的盡是缺點。

  在幹校,大人忙於勞動,孩子們常常自己結夥追跑打鬧。有一次,苗兒與其他大孩子在場院上玩耍,摔破了頭。醫務室沒有麻藥,為了救急,男護士小崔硬是沒用麻藥就給苗兒縫了兩針。我只能流著眼淚抱緊了哭啞了嗓子的兒子,配合治療。我是個愛孩子的母親,可我無能為力。我替不了他。

  我渴望親手帶大孩子,但我擔心在幹校自顧不暇的境遇中,對苗兒疏于照顧,再惹出更大的意外,不得不把撫養孩子的重擔交給了患有高血壓和心臟病的母親。

  人是生命力極強的一類。無論國家乃至世界的大環境如何,人們總得在命運賦予自己的小環境中生存,哪怕僅僅是活著。而且,人們還總會尋找到不同層次的娛樂方式。

  打狗取樂,是先鋒連個別男士熱衷的遊戲。

  被打的對象是附近村子到幹校食堂偷嘴的狗們。不知道狗們究竟偷吃了什麼,也不知道那些狗們怎麼竟笨到總被人們逮到。每次,只要聽見後富傳來淒慘的狗叫和圍觀者的喧嘩,我便知道又到了幹校「武松」打狗的節目時間了。

  狗們挨打的時間都是晚上。打狗的地點在食堂前面。打狗的方式是吊起來用扁擔抽打。打狗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吃狗肉,只是窮極無聊而已。所以,「武松」打狗,打病為止,他們生怕狗的主人找上門來,影響幹校與老鄉的關係,並不敢把狗打死。

  「記吃不記打」是狗的特性。那些被打瘸了的狗們,將息幾天,依然百折不撓,回來找打,「二進宮」者甚眾。狗和人一樣,也是生命力極其頑強的一類。

  「男女都一樣」的口號在打狗問題上並不適用。每當聽見狗的哀嚎,「半邊天」們便罵聲不絕,罵「武松」們殘忍,罵「武松」們缺乏人性,還多次到連部找指導員老周提意見,要求制止打狗。

  老周一直是個業務人員,並不長於管人的差事。不知為什麼,老周僅是態度和藹地出面勸阻,並不強加干涉,好像只為給「半邊天」們做個姿態而已。老周與打狗的「武松」,與所有電視臺的成員,過去都是私交不錯的同事。或許,他不願意在僅僅一年的先鋒連指導員任內,為了狗們而傷了人們的和氣;或許,他對人們在幹校單調的業餘生活有感同身受的理解和同情;或許,他不願意對每個人業餘時間的自由多加限制,儘管每個人業餘愛好的檔次大不相同。

  「半邊天」們的抗議並沒有產生立竿見影的效果,直至深秋時節,天涼了,打狗的狂熱才冷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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