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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二十 幹校】

  一九七一年九月中下旬,一群領導突然成群結隊地到各處檢查衛生。這是前所未有的舉動,而且以「為了突出毛主席,以後一律不再懸掛其他領導人的畫像」為由,要求大家取下林彪的畫像,氣氛神秘兮兮。當時,有的辦公室並排懸掛著毛主席和林彪的照片。党的副主席林彪是毛主席欽定的接班人,還在一九六九年四月中共第九次代表大會上,以副統帥的頭銜被寫進了黨章。我預感出了大事,但沒有一句質疑。「文革」已經使我得到了「言多必失」的慘痛教訓。

  當晚,我趕到中學的好友孫文冬家打探消息。從她丈夫李觀承那裡,我得知是林彪出了事情。

  不久,中共中央文件《關於九·一三林彪叛黨事件公報》,傳達到了每一個人。據說,林彪因為謀害毛主席的陰謀敗露,倉惶出逃蘇聯的時候,飛機失事,摔死在蒙古的溫都爾罕。因為林彪事件發生在九月十三日,所以也被稱為「九·一三事件」。

  「九·一三」以後,小弟的處境才開始好轉。一九七二年,林彪事件過去快半年了,小弟大谷終於從北京市公安局東城分局被釋放回家。小弟平白無故被拘留了四年,可一句「事出有因,查無實據。」就把他輕而易舉地打發了。

  「墨索里尼,總是有理。現在有理,將來有理,永遠有理。」跟那時一個南斯拉夫的電影裡學生們說的臺詞一樣,抓小弟有理,放小弟也有理!墨索里尼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意大利的獨裁者。雖然,小弟的遭遇很不公道,但在那個年月,不講理的事情千千萬萬,哪有「討個說法」的地方?母親說:「大谷能平安回來已屬萬幸!我天天在為他禱告。」中國人太「能忍則安」了。

  林彪事件以後,中央文革又掀起了「批林批孔」運動。大街上照;日三天兩頭敲鑼打鼓、紅旗飄揚。群眾仍被指派去歡呼毛主席發表的一個個「最新指示」。

  「四人幫」還在臺上,我仍然背負著「炮打」的心理包袱,哪有心情去大街上跟著起哄?我討厭不發自肺腑地去「歡呼」的差事,便尋找一切藉口逃避遊行。有一次,差點躲不過去了,我就要了個小聰明,去向剛剛被「解放」了的幹部、結合進領導班子的王支書虛張聲勢:「您得留下個播音員值班吧?萬一臨時有事找不到人,您的責任可就大了!」這是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大概也心照不宣。反正我又一次逃脫了上街的折騰。十年當中,我居然保持了沒有上過一次街,去遊行慶祝發表「最新最高指示」的記錄。倒是後來「四人幫」垮了台,我用不著再張羅給自己平反就什麼精神壓力都沒有了的時候,自覺自願地到街上足足蹦了三天。

  「文革」十年,電視節目除了《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和八個樣板戲來回重播以外,上鏡最多的就是電影明星「小西」和他的夫人。老百姓把流亡中國的柬埔寨國王西哈努克親王調侃為「小西」。他的夫人是莫尼克公主。

  「文革」已經七、八年了,歲月就在一波波各種名目的大批判和「三戰」中流逝過去。電視臺的群眾那時把《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簡稱為「三戰」。這樣的日子哪天是個頭呢?

  不久,在毛主席眾多的最新指示中,一條「五·七指示」又使電視臺的編播人員和技術人員與全國無數的機關幹部一樣,繼三年「困難時期」之後的「四清」運動,又一次脫離本職工作,下放到了「五·七幹校」。

  中央廣播事業局的「五·七幹校」在河南淮陽,一九七四年初冬,我被下放到那裡整整一年。剛四歲的兒子苗苗與我同行。

  我並不相信真有人是心甘情願扔下自己的專業去幹校的。好在只一年而已,並非遙遙無期。那是一個無法抗拒的潮流,人人都顯得非常亢奮。

  「大人們常說,要一輩子走『五·七道路』。一條土路從幹校門口一直通到淮陽縣城。我想,這大概就是他們說的『五·七道路』了。但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非要從大老遠的北京跑到這裡,一輩子走這麼一條土路?」八十年代伊始,偶然從苗兒一篇題為《童年記趣》的作文中讀到這段文字,真難以用語言來形容我內心的感覺。

  我們的連隊取名先鋒連。由電視臺和電臺的成員組成。連指導員是電視臺新聞部的記者周居芳。老周是個很寬厚的人,雖然「四人幫」仍在臺上,但他從沒因為我是「炮打」過中央文革的人而難為過我。

  在幹校一年,我幹的仍是每個季節最辛苦的活計。正當而立之年,只要能得到人格上的平等對待,我並不怕受累。我別無奢求,只企望今生能過個安定的日子,不再成為眾矢之的,遭受批判。當然,結業的時候,如果再能得到一份好的鑒定,我會更加滿足。後來,隨著閱歷的增加,我已不看重「鑒定」一類的東西了。

  剛去幹校,正值冬天農閒時節。當其他學員整日在宿舍裡學習《反杜林論》的時候,我去伙房當了炊事員。

  鹹菜缸放在豬圈東邊的小屋裡。我的手一到冬天就裂得滿是血口。「十指連心」,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得起床做早餐,胳膊伸進鹹菜缸裡去撈鹹菜的時候,鹽水把手殺得鑽心地疼。我終於知道了鹽水的冰點比水低得太多。這是在中學物理課上怎麼也記不住的問題。

  開始,我在廚房後面的小灶上做素食。幹校學員的勞動量大,飯菜本來就清湯寡水,素食的油水就更少了。幾個素食學員,都是文弱書生,勞累一天,除了盼望吃頓可口的飯菜,也沒什麼別的指望。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只能「醋溜」、「麻辣」、「甜酸」換著花樣給他們一些味覺上的滿足,其他也愛莫能助了。

  後來,炊事班長又安排我去炒大鍋菜。那與小家庭做飯絕不可同日而語。大灶只有一尺多高,炒鍋在我腳下,直徑一米還多。鍋鏟是鐵鍬,那原本該是幹農活的家什。我穿著膠鞋,把腿蹬在爐臺上用鐵鍬炒菜,就像在田裡挖土一樣。

  殺豬是全連的大事,一般選在星期天連隊的休息日進行。殺豬時,「五·七戰士」都喜氣洋洋地前往圍觀。

  屠夫一般由炊事班長和伙房裡的男士擔當。班長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編輯,一個長得五大三粗江浙農民模樣的南方人。有一天,班長通知我:「星期天改善伙食,你殺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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