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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當心裡憋悶得無法承受的時候,每隔一段時間,我還必須到郭言家去一次。她是個可以任我發洩而不會揭發我的人。

  小時候的郭言是個胖胖的女孩,感情細膩,文筆不錯。她剛從北京師範學院數學系畢業,分配到北京育才學校當教員不久,「文革」就開始了。

  郭言的父親郭大同任職旅館業,有個弟弟在臺灣。解放前,郭伯父為共產黨北京市委做過地下工作,按說是曾經幫助過共產黨的有功之臣,但在「文革」中這竟成了他的罪名,說他是「國民黨特務」,被迫遷回山東老家,郭言姐弟頓時成了「黑五類」的子女。郭言的母親是婦聯幹部,去了幹校,偶爾回京休假,料理家務。妹妹郭謹和小弟郭謙也發配到了外地。一家五口,天各一方。

  我們這一代人幾乎沒有享受過美好的青春。有一次我又去看望郭言,她正在和母親鬧彆扭。導火線不值一提:郭伯母給郭言做了一件新襯衫,只是因為鈕扣的扣眼縫得橫豎不一,郭言就坐在那裡流眼淚。郭伯母自然覺得很委屈,讓我勸勸她。我對郭伯母說:「鈕扣只是個藉口,她哭的根本不是鈕扣。她想哭,您就讓她哭一場吧!」

  在那個瘋狂的時代,偌大的中國,我們的生活,哪裡還有少年時代夢想的「鮮花和陽光」?我能勸郭言些什麼呢?難道我能說:「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像《列寧在十月》裡的瓦西裡似的?難道我能說:「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麼?」像英國詩人雪萊似的?

  我什麼都不想說。那時的中國,平民百姓小人物的意見沒人理睬,人民並不當家做主。我的一句牢騷:「以後在每個人的嘴上都安個拉鎖,吃飯的時候拉開,不吃飯的時候關上。」竟也被揭發,成了逆耳的「反動言論」,為此吃盡了苦頭。我得學會做一個沉默的人。我不必在郭言面前去說那種「天涼好個秋」之類違心的廢話,所以,只是默默無語地陪她坐在那裡。想著我和郭言從五十年代一起走過來的日子,想著我們的期盼、奉獻、失落和渴求,想著生命的卑賤、荒廢、無助與無奈,我也真想放聲大哭一場,哭我們的民族,哭我們自己。

  多少次了,我們常常是一言不發,很久很久地坐在那裡。

  工宣隊和軍宣隊進駐以後,我的處境好了一些,當然只是「落實政策」而已,我並無資格臍身于工宣隊和軍宣隊的骨幹隊伍之列。每次開完大會,我即刻自動退出會場,省得等人家宣佈「骨幹留一下」的時候再訕訕離開。

  在我沒當「反革命」之前,「四人幫」曾經指示:「播錯一個字就是對毛主席的不忠。」直播本是一種精神高度緊張的勞動,沒有一個播音員會無端拿自己業務上的信譽,拿嚴肅的播音工作開玩笑,故意製造播音差錯的。「四人幫」這種對播音員不信任的所謂「指示」,除了憑空增加播音員直播時的緊張情緒之外,沒有任何益處。我聽了傳達以後曾私下議論:「老虎還有打盹的時候呢!人是吃五穀雜糧的,哪能一點毛病都不出?我不能保證直播時一個字都不錯。要是說『播錯一個字就是對毛主席的不忠。』那我只好不忠了。」這不過是有些情緒化的怪話,而且並非毫無道理。但這句話也被揭發出來,成了我的「反動言論」之一。所以,雖然「落實政策」,我被允許參加些一般的播音工作,不過也只是錄音播出的小節目而已。我屬￿控制使用的對象。

  雖然「落實政策」以後,我的處境有所好轉,但「四人幫」仍在臺上,我的「炮打」問題畢竟是個抓在人家手裡的「小辮子」,還得處處小心做人才是。

  從出生以來,我家兄弟姐妹六人的名字,都以「大」字居中。在戶口本上,我的名字一直是呂大渝。近年來,每當看到我的中國護照上的名字變成了呂達渝,心裡就不是滋味。「文革」中的一件啼笑皆非的往事總會浮現在眼前。

  在我當上「現行反革命」以後,小弟大谷也出了事。他初中畢業時被分配到首都鋼鐵公司遷安鐵礦當了裝卸工。不久,小弟被打成「反革命小集團成員」,還說他是「情報部長」。

  才十五、六歲的小弟聰明手巧。他做個沙發、打個立櫃。蓋個廚房、裁個衣服、當個大廚、撈個魚蟲,絕對綽綽有餘。更難得的是,在那「讀書無用論」的年代裡,小弟居然還一直跟著好同學楊道林的父親、名中醫楊濟生學中醫,背「湯頭」。楊大夫過世後,他仍然持之以恆,終於以此改變了自己裝卸工的命運。如今,小弟已經通過了國家考試,在北京交通醫院正式行醫,成了一位中醫好手。

  但是,我的這位大谷小弟對政治卻毫無天分。況且,當時指控他是「情報部長」的證據,竟然只是我家從新華書店買來的一本《情報術》。

  雖然小弟已經被送進了北京市公安局東城分局,但我仍然不相信對小弟「反革命小集團成員」的指控。

  我沒有向「組織」交待小弟的所謂「問題」。我交代什麼?說小弟是「反革命」,我得昧著良心信口雌黃。說小弟不是「反革命」,我得給自己再招來一頂「包庇反革命」的帽子。我選擇了沉默,企圖「蒙混過關」。當然,我生怕在一次次開會宣讀公安局判刑名單的時候,出現了「呂大穀」的名字,整日惴惴不安。

  從中央電視臺初創以來,播音員一直處於緊缺狀態。「文革」中,得讓「工農兵佔領舞臺」,選擇播音員的視線自然移向了工廠和農村。有一陣子,突然傳說要把一個首鋼的女播音員調到電視臺來。我頓時坐臥不寧。小弟已經遭到批鬥,在首鋼,他是「反革命小集團成員」的消息應該人所共知。以後,萬一調到電視臺的首鋼「工人階級」因為看到呂大渝的名字而順便問起呂大谷時,我可就太被動了。

  那時,正逢全國人口普查,沒有任何繁雜手續就可以自由地更改名字。這個寬鬆的規定,可能是為了照顧那些想改變具有封、資、修色彩名字的人士而為,於是我便鑽了空子,想在那位「工人階級」來台之前,神不知鬼不覺地改了名字,不致使小弟的問題再給我招來新的麻煩。

  當派出所的戶籍人員來到我家做人口普查的時候,我就要求把呂大渝改為了呂達渝。只是在我名字中間的「大」字下面加個「走之」,把「大」改成「達」而已。自那天以後,我戶口本上的名字就變成了呂達渝,出國護照也跟著戶口本寫成了呂達渝。

  雖然我機關算盡地改了自己的名字,不過,首鋼的「工人階級」最終並沒有調到電視臺。空忙了一場,到頭來,我只落得一個護照上不倫不類的呂達渝,連我自己都不覺得那是屬￿我的名字。

  我自幼就熱愛集體生活,喜歡和朋友在一起。但是,被打成反革命以後所發生的一些事情,傷害了我和一些朋友之間的感情,有的已是陰陽隔絕,今生今世都無法彌補,成為了終天之憾。

  有一天,電視臺「戰鬥團」又在前廳「抓革命」。我那時是可以參加這種批判大會的。可能由於長期的精神壓力,我的身體一度非常虛弱,心跳氣短,極易疲倦。趁人不注意,我又溜進了閒置的「中播」,藏在黑洞洞的幕布後面睡大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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