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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團小組批判了我的「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思想」不久,我就成了第一批「四清」工作隊隊員。那或許是對我的一種懲罰,但農村八個月的生活仍然令我興致勃勃。

  我去的是北京密雲塘子人民公社。工作隊隊長是廣播局對外部的葉夫。我和電視臺的攝像師劉瑞琴及新聞部記者小朱分配在霍各莊生產大隊。劉瑞琴是攝像組惟一的女攝像師,個子很高,大家稱她為「大劉」。

  霍各莊大隊距離公社所在地僅八裡之遙,由南霍各莊和北霍各莊組成,兩個村子被一條只剩下河卵石的幹河套相隔。我和大劉住在南村,小朱住在北村。那年我才十九歲,為了顯得老成一點,我把『小辮兒』盤在腦後,老鄉們都叫我「老呂」。

  所謂「四清」運動,就是在學雷鋒運動的同時,為了抵制農業學大寨的左傾思潮,為了把三年「困難時期」在農村行之有效的一套政策以中央文件形式肯定下來,劉少奇、鄧小平、彭真主持制定了一個「中共中央農村工作條例」,即「前十條」,並決定在農村進行一次「清帳目、清倉庫、清工分、清財物」的「四清」運動,以緩解基層幹部和廣大社員的矛盾。中央機關也大張旗鼓地組織了好幾批「四清」工作隊奔赴農村。

  國家主席夫人王光美化名董樸,說是河北省公安廳的處級幹部,在河北省撫寧縣桃園大隊蹲點,整理出被譽為「桃園經驗」的關於「四清」運動的步驟和方法,並作為中央文件轉發全國。

  沒過多少日子,原來受到毛主席親筆批示讚揚的「前十條」,又被毛主席指責成為鄧小平、彭真放棄階級鬥爭,搞人人過關,變相保護地、富、反、壞,實行了資產階級專政云云。於是,又重新制定了一個「農村工作條例」,即「後十條」。毛主席在「後十條」上又親筆加上了四個「千萬不要忘記」,就是「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千萬不要忘記共產黨領導、千萬不要忘記社會主義道路、千萬不要忘記貧下中農」。

  按照工作隊的安排,我們依靠貧下中農,紮根串連、個別談心、大會宣講、小會討論、發動群眾,開展「四清」。我雖然年輕,可上級交待的工作都完成得不錯,我們大隊的「四清」工作還受過表揚。我沒有趕上貫徹「後十條」。但是,既然人民公社本身就是違反歷史發展規律的產物,又早已在經濟改革的大潮中蕩滌得無影無蹤,所以,管它「前十條」也好「後十條」也罷,我所參加過的「四清」運動對中國社會的發展進程想必沒有起到什麼推動作用。

  雖然,我參加「四清」工作隊在農村付出的八個月的辛勞,又像一九五八年的「打麻雀戰役」以及「深翻土地」、「大煉鋼鐵」一樣,也是個提來汗顏的無效勞動,但是,農村生活的實地體驗畢竟還是豐富了我的人生閱歷。

  按規定,「四清」工作隊員要和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我和劉瑞琴與婦女隊長、中農宋桂芝住在一起。她還沒有出嫁,住在她瑞江二哥家北房的西屋。

  在鄉間的燒水、做飯、取暖等日常生活中,燃料來源是個很困難的問題。房東二嫂不過八九歲的大兒子大林子,是全家「摟柴禾」的主要勞動力。他每天清早背著筐,帶著一個長長的耙子就出門去「摟柴禾」,傍晚回家的時候,也不過一小筐而已。到了冬天,摟回的柴禾就更少了。他穿著空心的棉襖。棉褲,戴著只剩下一個「耳朵」的棉帽,整天流著兩條清鼻涕。我看著大林子一副不勝寒的瘦弱模樣,又不能像城裡的孩子一樣天天去上學念書,心裡實在酸楚,就把我的翻毛「大皮鞋」送給他穿了。我知道,一雙「大皮鞋」並不能解決貧困的問題,也並不能解決受教育的問題,但我又有什麼別的辦法呢!

  「四清」工作隊常常在公社召開全體工作隊員會議。開會那天,散佈在公社各個大隊的工作隊員,清早,就分頭從各村步行前往塘子公社辦公室所在地。

  冬天,太陽暖洋洋的,寬寬的土路兩邊,莊稼早已收成完畢,秫秸稈也都砍倒分給社員當柴禾了,放眼望去,只是一片光禿禿的土地。大路上,除了偶爾碰到個背著糞筐的老大爺,幾乎見不著什麼行人。每當這個時候,邊走邊唱是令人心曠神怡的一種享受。當時收音機裡常常播放故事影片《怒潮》中的插曲《送別》:「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農友鄉親心裡亮,隔山隔水永相望。」那是關貴敏的男聲獨唱,我喜歡歌中那種人情味和淡淡的哀愁。

  從霍各莊到公社有八裡地,我和大劉及小朱花上四十分鐘就輕輕鬆松地走到了。

  「四清」期間,工作隊員每天在各家各戶輪流吃「派飯」,並按規定交給社員糧票和現金。那時,北京郊區密雲農村老鄉的生活並不富裕,白薯面加上榆皮壓成的「餄餎」就是很好的款待了。所謂「餄餎」就是用一種底部有漏孔的「餄餎床子」把養麥面、高粱面、白薯面等壓成長條,煮著吃的一種食物。

  霍各莊方圓十多裡最好吃的東西就數塘子公社旁一家小飯鋪賣的油餅了。每次到公社開會,回村前,我一定要去小飯鋪買上兩個油餅。我有一雙黑棕色格子的大棉手套,一根軍綠色的帶子把兩隻手套連在一起,掛在脖子上,省得丟失。我把兩個熱騰騰的油餅塞在兩個厚厚的棉手巴掌裡,再把棉猴罩在手套外面,進村的時候,油餅還是熱乎的。我把大林子悄悄叫到西屋,我們倆一人一個油餅吃得又香又快。

  有一次,大林子患了嚴重的感冒,他家沒有能力帶他去看病,正好我有一些治療感冒的成藥,就給他吃了。但是,工作隊長來視察的時候提醒我,工作隊員不要把藥品送給社員,萬一社員病情發生了什麼變化,怪罪到工作組給的藥品上就說不清楚了。我知道這是經驗之談,就沒有再給大林子吃藥。但是,看著大林子燒得通紅的小臉,我心裡很不好過。

  大林子是個聰明憨厚的孩子,我很喜歡他,還教他認了一些字。他也跟別的社員一樣,叫我老呂,我們像朋友一樣。平時,我在社員面前得時時記著自己是工作隊員,甚至要裝作很老成的樣子,像一個真正的老呂,只有和大林子在一起的時候,我還是大渝,輕鬆自在。

  結束了「四清」,我離開霍各莊的時候,大林子哭了,哭得很傷心。

  霍各莊的村民由周、鄧、宋三個姓氏組成。因為燃料短缺,村民在冬季有個「歸房」的風俗。就是一大家子幾代人到了冬天就全睡在一間屋子裡的一條大炕上。

  入冬以後,看著宋桂芝的光棍四哥晚上進到了哥嫂一家的屋子裡,我納悶極了,直至有一天,我在井臺邊幫二嫂挑水的時候,一位叫周福田的老大爺誠心誠意地邀請我和大劉到他家去「歸房」的時候,我才明白了那是怎麼一回事。

  我們自然沒有去周福田家「歸房」,但我對這種因為貧困而形成的風俗十分理解。

  「小夥子睡涼炕,全憑火力旺。」初中畢業生宋桂芝也沒有去「歸房」。我們三人幾乎睡了一冬的涼炕。但是,過年之前,我們終於睡上了熱炕,熱到了我的褥子都被燒糊了的地步。要過年了,家家戶戶都忙著做豆腐。房東二嫂做豆腐那天晚上,西邊的鍋灶忙個不停。我睡在西屋的炕頭,整夜翻來覆去無法入睡,真正體會到了何為熱鍋上的螞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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