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傳記·回憶錄 > 戰俘手記 | 上頁 下頁


  接著他又用英語問起我的姓名,哪裡人?父親從事什麼職業?在大學學什麼專業?我心想這是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可以如實地告訴他。便回答他:「我是四川人,父親是工程師,我學的是物理專業。」

  他又問:「你的英語發音怎麼會這麼好呢?」我告訴他我中學一直是上的教會學校,英語教師就是美國人。

  「哦,原來如此,那麼你父母該是基督教徒?!」他有些高興他說。

  我停了一下,心裡飛快地轉著念頭:「你錯了,我考教會學校只圖它教學質量好。你也別以為教會學校培養的都是洋奴!」接著我想起了「應以灰色面目來迷惑敵人」的地下鬥爭策略,便說:「連我自己也是個教徒呢!」

  布魯克斯顯然更高興了:「你看你,怎麼又跟著共產黨跑來打仗呢?要是被打死了多不值得!」

  「不,我是志願來的!」

  「那你是上了當了,共產黨就會欺騙你們這些純潔的青年!」

  「但我不能不愛我的國家,就像你也愛美國一樣。」

  「那當然,但你認為共產黨和國民黨究竟誰好呢?」

  「我是學自然科學的,對政治不感興趣。見解當然也有些,只不知你希望我說真話還是假話?」

  「當然是真話!」

  「那我認為共產黨比國民黨好。」於是我列舉了解放後物價穩定,交通恢復,社會秩序好轉,學生也能安心讀書了等等事實。

  他聽完沉吟了一下說:「張,我欣賞你的誠實,但你太年輕,不懂得政治,你應當繼續求學。」

  「我本想打完仗就回去繼續上學的,現在不可能了!」

  他提高了聲音說:「不,完全不,我現在就可以幫助你!如果你同意到我們第八軍司令部去做翻譯工作,我們可以解除你的戰俘身份,作為我們雇用的文職人員。戰爭一結束,我就送你去美國上大學。」

  這個建議真使我大吃一驚。我的腦子又緊急動員起來:「要是答應他,我以後大概得上飛機對我軍喊話吧?那我就劫持飛機去東北!不,這太不現實了,搞不好被弄到特務機關去當間諜就完了!看來只有和難友們在一起才有可能開展鬥爭,但要找個適當理由拒絕他。」

  於是我說:「感謝你的好意,但我的未婚妻在國內等著我呢,我不能違背自己的諾言!」

  他看著我,歎了口氣:「你忠於自己的愛情,我不能阻攔你。但這太遺憾了!戰俘生活對你會是很苦的,如果你改變了主意,隨時可以拿我的介紹信交給押送你的美國兵,他們將立即送你去第八軍司令部。我們現在主要是跟中共作戰,很需要你這樣水平的漢語翻譯。」隨即他簽名寫了個條子給我,又送我兩塊巧克力,還讓我把毯子帶回鐵絲網裡去。

  送我走到鐵絲網門口時,布魯克斯又對我說:「張,現在我派不出翻譯人員來管理這麼多中國戰俘,就請你在戰俘營裡擔任翻譯協助我們的管理工作吧!」這正是我所希望的,於是我欣然點頭同意了。

  §決斷

  回到鐵絲網內,我開始按照解放前從事地下鬥爭時黨教給我的策略來規劃自己的行動方針。我決定以當「翻譯」來接近敵人,瞭解敵人對我們的意圖,來掩護我在難友中開展宣傳和組織工作。我決定成立一個秘密組織,取名為「愛國主義小組」,以便作為核心去團結難友們堅持愛國氣節和共產主義信念。估計團裡的領導也未能突圍出去,還應儘快找到我們團的黨委領導,把自己的打算向領導上彙報請示一下。想到這些,我的頹喪心情完全消失了,種新的、躍躍欲試的激情在心裡升起。

  一陣低低的啜泣聲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走近看,原來是個十六七歲的小鬼在哭。我把那床毛毯披在他身上輕聲問他是不是想家了?他說:「剛才鬼子把我叫去審訊,問我志願軍裡共產黨員占多大比例?我說都是共產黨員。他們又問我中國有多少共產黨員?我說四萬萬五千萬。他們就對我拳打腳踢,把我傷口又踢出血了!」

  「你回答得太好了!你是個硬骨頭,別哭了。」

  「我不怕痛,我是想這輩子再也回不去了,家裡不知該怎麼為我著急呢!」我安慰他說:「和談即將開始,交換俘虜有望。」又告訴他:「現在咱們的任務是團結難友,反對鬼子壓迫虐待。」

  我想把他發展為我的第一名愛國主義小組成員,便告訴他怎樣觀察難友們的政治態度,怎樣開展反對背叛祖國、鼓舞大家堅持信念、爭取交換回國的鬥爭方法。他高興地笑了。他就是後來使叛徒們膽戰心驚的硬骨頭薑瑞溥。

  當天,我還和我們團宣傳隊那些一起突圍的小鬼做了個別談話,告訴他們回國有望的情況,鼓舞他們振作起來準備向敵人進行鬥爭,也想把他們發展為第一批愛國主義小組成員。我告訴大家:萬一被敵人分開關押,各人就要獨立鬥爭,獨自去發展組織,開展宣傳活動。

  這批戰友後來絕大多數堅持回到了祖國。

  1951年5月28日淩晨,我們近千名戰俘被叫醒,分別被押上了一長溜汽車。布魯克斯走來對坐在最後一輛車的駕駛室裡的一個美國軍官說了些什麼,那軍官下來和布魯克斯一起走近我所在的這輛車。布魯克斯指著我對那個軍官說:「他就是張,到水原後你將他帶給克勞斯中尉。」汽車發動了,布魯克斯對我喊道:「張,你要認真考慮我的建議!」我點點頭。車子走遠了,我回頭看見他還在向我揮手。

  車隊在婉蜒的山路上行進。從東邊山頂出現了發白的曙光,我判斷出我們是在向南走。迎面刮來的寒風使我瑟瑟發抖,我緊緊地靠在站在我旁邊的難友、我們團的作戰股長韓洛夫身上取暖。他索性打開棉軍衣把我裹在一起。

  當汽車向山下快速行駛時,老韓突然脫下棉衣罩在我身上,對我說:「小張,這邊是懸崖,我決定跳車,死了算了!你要是能生還祖國,請向部隊彙報我的情況,申請個烈士證寄回我家。我家在山西……」我沒等他說完就反過身來緊緊抱住他說:「韓股長,就這麼自殺太不值了,要死也等有機會時咱們奪了敵人的槍,拼它一場賺個本!」我又指著前面山路上幾十輛亮著燈的車隊說:「你看,咱們這麼多的戰士都被俘了!咱們是黨員,是幹部,自己要尋死容易,誰去照顧他們,誰領導他們度過艱難的戰俘生活呢?」他痛苦地低下頭,被我緊抱著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車隊在山谷中急速向南駛去。

  「離祖國愈來愈遠了!」我仰望著北方,試圖尋找那顆北極星,但北邊那黝黑的山峰之上仍然密佈著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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